我们庄的老中医李北山

年歇我回到老家,见到了我们庄的老中医——李北山,我心中一颤,一股悲凉之气由心脏迅速送到每根毛细血管末梢,再由每个汗毛口吹出。李北山上下嘴唇已合不拢,严重错位,下嘴片歪出大老远,口水在较低的嘴角打提溜,最终还是扯出长线落到他的前襟上。李北山的孙子说,他爷爷从去年开始痴呆了,认不准人了,不停地唠叨,也不会走路了,毕竟是90岁的人了。

李北山不仅是我们李庄的名人,更是远近闻名的中医,专治肾炎。我们庄在河南的西南部,离县城有六七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一种出租车——三轮摩的,我们县城的摩的司机都知道李北山家。那还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和我母亲从我们县城车站回家,母亲叫住了一辆摩的,说去城西的李庄,还没有等我母亲问多少钱,那个摩的司机直接就说:“你是去李大夫家的吧,来回10块钱,都是这价,我们跑摩的的都去过他家。”有一次我在李北山家,他的病号打来了电话,他听不懂那个病号说的话,让我接,我用普通话才勉强听懂,原来那个病号是河北的。

三轮摩的

李北山原来并不是医生,是一名乡村教师,懂书法,能绘画,尤擅画梅,直枝直如剑、弯枝弯如弓,他家院子里就种着一棵腊梅树。每年年末他都为乡亲们写对子,看着他写的对子,似乎能感觉到他画梅花的笔法。他年轻的时候在另外一个乡的村庄教学,曾经教过一个学生,当时这个学生家里很穷,李北山资助过他,这个学生也很争气,后来当上了我们隔壁县的县委书记,常去探望李北山。李医院的特聘医生,他还被我们乡政府邀请去作画写字。据说,李北山去县城,从西关到东关,一路上都能碰到熟人,得不停地说话打招呼。

李北山是我们庄红白喜事管事的,我们那里称为照客,把“客”读作[kāi]。他虽不是我们庄的村干部,但谁家有矛盾总爱找他评理。听说他会气功,庄上有个青年想打父母,李北山去到他家,一只手捏住青年的手背,可把那个青年制服了。不光庄上的事,本庄人和李北山的亲戚在外面有了什么事,也总是找到他,李北山真是忙得很,幸亏有他的二女婿在他家帮忙,他二女婿就相当于他的秘书,只要他的二女婿一进我们李庄,庄上蹲在墙角的人就会嘀咕:“和珅来了。”

李北山有二男三女,小儿子在人民公社时期被打场的拖拉机碾死了,他小儿子在打麦场里玩藏老木儿,结果在麦秆下面睡着了。听说李北山很喜欢他这个小儿子,不喜欢大儿子李无言。李无言从小不爱学习,还经常惹事,李北山认为他一点也不像自己,真是不肖子孙,李无言长大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李北山彻底对他失望。李北山有个干闺女,会唱戏,李北山会拉二胡,每年李北山过生日的时候,亲戚朋友都会到他家祝贺,李北山面对满院的亲朋好友,自拉二胡,由他的干闺女唱上一段。本来,李北山想让李无言娶他的这个干闺女,此女也愿意嫁给李无言,可李无言死活不同意。

打场

自从李无言娶了她人之后,李北山就和他分开过日子了,给他一个单独的院子,李无言和媳妇一去到李北山的院里,李北山的脸马上阴云密布,耷拉着,拉得老长,他还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慢慢地李无言的媳妇就不去李北山的院子了,李无言也是偶尔去一下,自知无趣,呆几分钟就走了,这样李北山和李无言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

后来李无言有了女儿,李北山同样反感他的孙女,李北山的孙女长大后,有一次哭着说,她小时候从来没有享受过爷孙的天伦之乐。李无言的媳妇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和媳妇都非常兴奋,毕竟在农村绝户头是抬不起头的。李无言两口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李北山,小两口儿觉得李北山以前不喜欢他们和女儿,现在应该喜欢他们这个儿子,这是香火,这是血脉,至少李北山不会拉长脸了。李无言媳妇抱着儿子去了李北山的院子,见李北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手背自然地放在大腿上,李无言媳妇把孩子放到李北山的手上,李北山胳膊未动,双手也未动,面无表情,眼睛斜视一旁,似乎他儿媳妇放在他手上的是空气。

大女儿李成蹊,也是一名小学教师,他婆婆家做机瓦生意,家里较忙,不常回娘家。二女儿李春风,她的丈夫就是被我们庄的人称为“和珅”的人。三女儿李争妍,比她二姐小十来岁,李北山夭折的那个儿子就是李争妍的二哥。李争妍长大成人的时候,李北山的名气已经很大了,他资助的那个学生调到市里成了副市长,李北山的医术更为精湛,省外的病人也越来越多,开始用邮寄的方式给病人送药。李争妍个儿不高,长相一般,但找了一个高帅的老公,家庭条件可能不好。李争妍结婚之后,李北山给她开了一个粮油店,在我们庄附近砖窑厂的旁边,此店由李争妍的丈夫经营,白天李争妍仍在娘家,负责照顾两位老人,李北山的退休金由李争妍使用。过了几年,李争妍夫妇在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

随着李北山的名气越来越大,他的“秘书”——“和珅”也越来越忙,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李北山家很忙,从腊月开始,一直到正月,家里天天有客人,每天都得摆好几桌。这也是“和珅”最忙的时候,买菜、做饭、招呼客人,代表李北山走亲戚。后来李春风一家干脆住到了她娘家,她的小孩上小学也在我们庄上,有一次放学下雨了,李北山把他的外甥女背了回来,结果他的鞋都湿透了。李春风的大儿子有点傻,靠着李北山的关系娶了个媳妇,李北山在庄上给他外甥又安排了一处院子,这样李春风好照顾她的大儿子。李春风的大儿子结婚几年了也没有孩子,“和珅”给他的大儿子抱养了一个男婴。

有一次“和珅”和李无言喝酒,每人半斤白酒下肚,都头蒙了,李无言抿了一口酒,眯缝着眼看着自己的酒杯,稍显低沉地说:“你是小鸡站在门堑儿上——两边叨食儿啊。”“和珅”的脸上现出了委屈的表情,略带着哭腔说:“哥,我知道咱爹供应俺小孩上学你不高兴,可……”“你放屁,供应恁小孩也得供应俺小孩。”李无言媳妇在一旁厉声喝道。

李无言过年的时候偶尔也去李北山的院里,但去了之后发现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干脆没事也不去了。后来李无言又去找他父亲了,说是要盖房子,让他父亲出钱。李北山找了个中间人,李无言盖房需要钱的时候给中间人说,中间人再去找李北山,李北山再把钱给中间人。

李无言长到40多岁的时候,又一次激怒了李北山,李北山非打他不行,好在有李争妍跪下给她哥求情,李无言才逃过一劫。原来不知因为啥,李无言撵着“和珅”打,“和珅”在我们庄的胡同里乱窜,惊得庄上很多人出来看热闹。不仅如此,李无言的子女和庄上人说话,提到“和珅”的时候,也从不叫姑父,都是指名道姓。

李北山几乎不生病,就是感冒了,揉揉鼻子就好了。他在81岁那年,一天早上起来正在刷牙,刷着刷着不能动了,家人赶紧打了,医院,经诊断,是脑溢血。出院之后落下了后遗症,左手左腿不能动,李北山自制了锻炼胳膊腿的工具,制定了时间表,就像学生的课程表一样,什么时候锻炼什么是固定的。李北山拄着拐杖,天天在院子里转圈,左腿拉着地,由于他的院子是土地面,所以地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鞋前帮上也粘了很多土。子女们说,把地面硬化一下吧,他说不喜欢水泥地,他屋子里的地面一直都是土地。但他又反感尘土飞扬,所以他都要求轻轻地扫地。生病之后开始埋怨院子的蝇子多了,以前他好的时候,院子里就没有蝇子,他嫌子女们懒,没有能力,李争妍说:“哪能都像你恁有本事?”李北山笑了。

李北山生病之后,有病号笑着问:“李大夫,谁接您的班哩?”“有闺女、孙子孙女。”李北山答道。李北山的医术不是祖传的,他的父亲不懂医术,他的秘方据说是一位白胡子老头给他的。我们庄东头有一个关帝庙,李北山年轻的时候路过关帝庙,见庙门口坐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像是个要饭的,李北山回家给他端了一碗饭,拿了两个馍,那个老人给了他治疗肾炎的秘方,据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李北山有文化,得到秘方之后又看了一些医书,并亲自去采药,配置草药。

李无言不爱学习,上到初一就辍学了;李春风沉默寡言,也很早不上学了;李争妍上了我们县的卫校,医院的挂号室工作过一段时间。李无言的两个女儿上的也是卫校,他的儿子上的是大专,也是医学专业,李春风的女儿也是学医的。

李北山生病之后,突然有一天,庄上人议论道:“争妍她女婿儿好赌博儿,把县城的房子输进去了”“真哩?我都感觉她女婿儿不是多精细的人”“长里怪排场”。

李北山由于腿脚不方便的后遗症,给病人写好病例后,由李争妍拿着病历负责抓药。后来,李争妍开始在诊断室给病人把脉诊断、写病历、拿药,李北山在堂屋坐着,不再给病人看病了。

李北山虽然天天锻炼,但脑子慢慢糊涂了,他的二女婿因肝癌死了,他都不知道“和珅”已经没有了,还念叨让“和珅”办什么事。

有一天,李北山的孙子也出现在了诊断室,和他三姑一块坐诊。过了几个月,李争妍走了,听说是李北山让她走的,剩下了李北山的孙子一人坐诊。

现在,李北山的孙子一边坐诊,一边照顾他的爷奶。李北山的孙子说,他爷爷现在很能睡,吃过饭就催他奶奶睡觉,他奶奶有时会暗自流泪。

李北山的堂屋还挂着他的那幅画,以前他总喜欢用这幅画教育晚辈们,画的是唐僧师徒四人和马,边上还有一首他作的诗:

西天取经心中记,跋山涉水志不移。

任你黑白妖风起,闭目只管念阿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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