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三年,夜尽天明时,整个天下都听见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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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和三年,夜尽天明时,整个天下都听见一声琵琶响,锵然如裂帛。

第二日,百姓们传:「有妖作怪啊!」

各地将士们彻夜巡逻,不见妖怪现世的迹象。

纨绔公子们说:「那琵琶声妙啊,比乐场那些小娘子不知高明多少!」

小宫女们议论:「你们也听到了?也做了怪梦?哎呀,怕不是真有妖了,昨夜殿下又惊醒了呐!」

他已多次梦见那个穿龙袍的身影。

御驾南巡,他见那人登临船头,俯瞰江河,金衣上五爪龙纹浮动;设坛郊祭,他送那人步步登上石阶,风乎雩台。

他无数次梦见那人转过身,笑着唤他:「皇兄。」

谁都可以这般生机勃勃地唤他,唯独那个人不可以。

惊惧在他的瞳孔里渐渐放大,他的手指乱抓,抓不到藏在袖下的线。

不可能。

牵丝线的偶人,不可能从他的十指下挣脱。

天下都传,陈夙明是注定要当皇帝了。

圣上火速下了海捕文书,赏千金,捉拿叛国贼陈夙明,生死不论,民间传:圣上那夜梦到此人穿龙袍,要造反了!

百姓们深信不疑,自那琵琶响起之后,许多人开始不断做怪梦,预兆似的:书生梦见自己高中状元、乡绅梦见自己喜得孙儿……蹊跷的是,有人梦中那九五之尊面容英气,身形挺拔,与海捕文书的画像极相似!

倘若这琵琶声是上天的预兆,这、这不是要换新帝么?!

海捕文书下了数月,还真找到几个近似的人,其他的都被官差斩了,还剩一个和梦中最相似的男人,在逃。众人说此人命大,是天选的帝王命。

此人就是陈夙明。

官兵找陈夙明,百姓也找陈夙明,有人想碰运气领赏钱,有人想拜陈夙明为大哥,跟他闹起义。据说此人狼顾之相,天生是个谋权的种,还据说此人义薄云天,手下豪杰云集,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陈夙明到底是什么样?

除妖师红绯第一次见陈夙明,是在小酒馆外,她费力地拨开人群:「怎么怎么?今个儿还能买酒吗?」

「哎呦姑娘,还想着进去买酒?里面可是那陈夙明啊!」

「哎……」红绯眨眨眼,跟着看热闹。

天下之大,耐不住有心人多,陈夙明纵是委身在一处落魄酒馆里,偶然摘面具喝酒,竟也被百姓认了出来,好事者将酒馆堵得水泄不通。当即有几个愣头青拎刀冲进去领赏,酒馆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几个小伙子横飞出来,哎呦呦地叫个不停。

心想起义的壮士们心中一喜,恭敬地围过去,见一个布衣乱发的江湖客摇摇晃晃地走出,仰头喝酒,任谁来说话,都只回一声冷冷的「滚」。

没人敢再触霉头,目送着江湖客在秋风中远了。

红绯第二次看见陈夙明,他戴着面具,正被许多人满街追杀,撞掉了她手里的烧饼。

前些日被人围在酒馆以后,陈夙明逃到荒郊城外,大抵熬不住野人过的日子,刚饥肠辘辘地潜入城就栽了。

熙熙攘攘的城,随着失控的马嘶,他的面具在众目睽睽下意外滑落,立刻有人高呼他的大名,引来许多双眼冒光的江湖人。陈夙明捂住面具,边战边逃,饿得眼冒金星,被人重重砍了一刀,摔在地上躺尸。

谁都想争到这颗值千金的脑袋。

「是我砍了他一刀!」

「放屁,若不是我认出他,你上哪儿砍他一刀去?」

争着争着,这群人大打出手,刀尖在男子扣着面具的脸上晃来晃去,他动也不动,颇有几分赴死的坦然。

有意思,死了可惜了。

红绯拍拍手上的饼屑,大步穿过这些怒吼的江湖好汉,迈着轻巧的步伐,在众多忌惮的目光里,悠悠然停在血泊里躺尸的男人身旁。

「这个人,我要了。」

明眸皓齿的姑娘,清亮的女声,轻松得像是在酒馆里叫一碟小菜。

红绯在江湖有些名气,众人低低议论着她的名号「除妖师」「红绯」……陈夙明也勉强睁开被血污糊起的双眼,天光炫炫下看清那曼妙的红衣少女,还有她身后背着的红弦琵琶。

红绯一把抓住陈夙明的衣领,费力地吭哧吭哧将其拖走,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江湖客们睁大了眼,面面相觑,没人敢拦她。

红绯,不知何方人士,不知师承何方,四方除妖为业,专门破解近来怪梦之事,备受众人崇敬,红衣琵琶,必是这位除妖师无疑。

红绯没砍下悬赏犯的头,而是将他拖到了一座破庙里,忙前忙后,好生疗伤。

三天后,陈夙明悠悠转醒,醒来时,红绯正不安分地要掀他的面具,被他翻身而起,一把抓住了手。

红绯吓了一跳:「喂,一醒来就打人啊?」

对方被她吼得发愣,隔面具盯着她白净的手,连忙松开,红绯被逗得咯咯笑:「这么大个人还挺害羞,放心吧,我一直没掀过你的面具,方才是实在好奇。」

「我什么样,文书上不是有画像?」对方嗓音低沉。

「眼见为实嘛。」红绯一本正经,「你吃点儿东西再说。」

她将自掏腰包买的热蒸饼递过去,对方倒也不客气,一把抓过,扭过头半掀面具,几口下肚,语气缓和些:「为什么救我?」

「都说了眼见为实,你能不能当皇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马惊了,你是为了救小孩,面具才滑下来的,我都打听了。」

「大侠,你这么侠肝义胆。」红绯笑盈盈地说下去,「没准儿真是个当皇帝的料……哎,去哪大侠?」

她话还没说完,陈夙明已起身向破庙外去:「丫头,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讲,我没想过要当皇帝。戴罪之身,连累你,谢了。」

这人还真有江湖做派,不过就这么走了,自己岂不是白救人?

红绯一转眼珠:「大侠,那你甘心不清不白地戴罪吗?」

陈夙明左脚迈出破庙,停在原地。

红绯故作惋惜地叹气:「可惜呀……妖怪搞的鬼,我有法子帮你。」

陈夙明转过头。

红绯端坐着,拍拍前面的破蒲团,仰头笑:「来,坐。」

「……」陈夙明坐回她面前,没吱声,大抵是感觉有点儿没面子。

红绯将她数月来的见闻徐徐道来。

那琵琶声,红绯也听了个清清楚楚,也做了预兆般的怪梦,但被她自己化解了——红绯也说不清为何,她天生有化解怪梦的能力。

红绯能破梦,一传十十传百,起初偶尔有人求她,如今已变成了她走到哪儿,就有人求到哪儿。做梦的人渐渐增多,且梦境愈发真实,使人或沉沦美梦或嚎啕狂哭,简直像是蔓延的瘟疫。

「不少人都陆陆续续地做梦,譬如有人能梦见皇帝南巡呀什么的,就像我。有人能梦见自己金榜题名,有人却频频梦见自己白发送黑发人。」

「你是除妖师,能破除这些梦,是妖所为?」陈夙明终于开口,「什么妖?什么目的?」

红绯点头,又摇头:「我只是破开一个又一个梦,连它的本体都不知道,妖怪做事往往难测,甚至只是好玩而已。」

所有的猜测指向一种可能,有妖作祟,在琵琶声后给所有人施加了幻术。

看见海捕文书后,红绯觉得不能再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了,连天子都被幻术蛊惑,这天下岂不是迟早要完?她决定若打探不到妖的真身,便先往京城瞧瞧,破了天子的怪梦再说。

此地距京城数月脚程,不安全,红绯要雇个随行侍卫,正巧看见了被人砍了一刀的陈夙明。

在被人砍了一刀之前,他饿着肚子砍翻了十个人。

红绯眼睛发亮。

「如何?大侠,你愿不愿意跟我往京城去?」红绯道,「吃喝少不了你,等我破了皇上的梦,你也就不是戴罪之身啦。」

陈夙明无法拒绝。

随红绯走出破庙,陈夙明忽然想起什么:「你也梦见皇帝,那皇帝在做什么?」

红绯只是笑,不回答。

她的梦,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秋风中多了两个惹不起的过路客,附近匪人嘀咕:可怕的不是那少女,是她身后那鹰犬般的高大面具男人。

红绯觉得,陈夙明真是个来路成谜的江湖人。

他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一醒来就四方闯荡了,连「陈夙明」这个名儿都是他自己起的。后来海捕文书下来,他稀里糊涂成了通缉犯——陈夙明这才知道,不仅天子,各地都有人陆续梦见他黄袍加身,唯独他自己什么也没梦到。

红绯思索着:「夙明,夙愿明了,到底是夙愿已明还是未明的意思呀?你失忆前肯定有事要做。」

陈夙明沉默。

「大侠,你不爱说话呀?」

陈夙明的无奈隔着面具溢出:「你的名字,谁起的?」

红绯也说不出所以然:「我也不记得,果然人以群分啊,大侠,咱们同闯江湖正好。」

陈夙明四方游荡,始终追寻着自己的身世来历,活得深沉;而红绯却不一样,她也不记得,但无所谓,只看当下。

山水迢迢,二人一路打听妖怪出现的传闻,一路往京城走。遇见被梦困扰的百姓,红绯轻飘飘取下琵琶拨弦,立刻化解。贫苦人家,红绯不仅不收银两,往往还倒贴救济。

梦妖幻术愈发强大了,开始只是扰人清梦,后来竟有人深陷梦中,连日不醒。

「二位侠士,隋阳城附近的刘家村,听说曾有妖出没,还请当心啊!」

妖?可是梦妖本体?

红绯兴冲冲地拉陈夙明赶路,赶到刘家村已是夜半,她挨家挨户地敲门,没人应。

「怪了。」红绯挠头,「犬吠都听不见。」

陈夙明跟她折腾半天,终于开口:「你知道荒村么?没有人烟的村子。」

「啊?」

如今世道虽算不上民不聊生,却也称不上太平,天子病重不能理政,各地强人横行,常有满村背井离乡的难民,留下无人的村子。

红绯冻得打哆嗦,这里除了可怕,还有另一种气息让她不愿久留。见陈夙明要往村里走,她连忙出声叫住他:「你、你干嘛?」

「我去生火,过夜。」

红绯惊呆了,妖气这么重,这人也敢在这儿过夜!

她咳嗽一声:「咱们还是别过夜了,我总感觉这儿不对劲。」

看着她发青的脸色,陈夙明察觉不对劲,低声问:「妖?」

「的确有妖气停留过,是大妖。」红绯点头,神情有些迷茫,「这里不是百姓背井离乡那么简单……我有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好像我以前到过此地。」

她本能地要逃离此地,大步朝前,招招手:「走走走。」

陈夙明很快发现红绯只是随意挑方向走,还振振有词,说自己对这地儿直觉很强。走至天亮,陈夙明正要强调方向的重要性,便听见红绯一声欢呼:「你看!」

陈夙明要出口的话噎了回去。

隋阳城。

红绯瞧着铺子里热腾腾的汤饼,猛咽口水,一摸荷包空空,旁边陈夙明叹口气,要自掏腰包买吃食,她脸上有些挂不住:「慢着。」

红绯是个有骨气的:「我说管你吃喝,说到做到!」

她朝着张贴文书的大榜走去,「哗啦」撕下一张文书来:自琵琶响那夜后,知府千金夜夜被噩梦纠缠,竟有几日不醒来了,知府心急如焚,重金请人破梦。

红绯朝他晃晃:「你看,来活儿了。」

陈夙明又把「我饿了」噎回去。

破梦的除妖师很快带着文书上门了,刚踏入官府就嚷着要吃饭,看着这怪异二人组,知府咳嗽一声:「二位要如何破梦?」

「怪梦是因为中了幻术,我们要进入令爱的梦,在梦中解开纠缠她的幻术。」红绯一手拿着鸡腿,「令爱梦见什么?」

「小女不肯说。」知府见她年纪轻,眼神怀疑,「姑娘是本地人?口音有些本地味道。」

「真的?」红绯惊讶地和陈夙明对视,见对方也微微点头,她打了个哈哈混过去,「哎呀,我不是这儿的人,我还想跟您打探这儿的事呢!」

「刘家村成为荒村,不是因为百姓搬离吧?」

「那村子……」

知府脸色煞白。

此事要从一年前讲起,当时楚献之还不是皇帝。

先帝未崩,膝下二子,长子楚徽之、次子楚献之。

先帝不立长皇子为太子,而是许诺谁能救济苍生,帝位归谁。

隋阳城附近有只大妖,嗅到谁心存邪念,便附身于谁,行凶作恶,百姓苦不堪言。长皇子重文,二皇子重武,后来二皇子果然先下手斩妖,也先一步夺走了帝位,登基称帝,长皇子只封了个齐王。

谁知那英勇神武的皇子,登基后竟无心打理朝政,沉迷酒色,一切国事推给齐王处理,数月前宫里还纳了个倾国的妃,更是把皇帝迷得团团转。

或许是妖物报复,或许是匪人来袭,就在数月前,隋阳城附近那小村落一夜之间横尸遍地,哭声盘旋不去,有人说那些怨气化作一只妖,腾空向京城去了。

刘家村竟发生过这样的惨剧!

红绯仿佛听见当年哭声,满耳嗡嗡响,她用力摇摇头:「大侠,你觉得梦妖和此妖,有没有联系?」

「有可能,但它已经逃了。」

红绯啃鸡腿的动作停了一会儿,脸色不是很好看,但想到自己往京城的决定起码是对的,她很快振作起来:「放心吧大人,我们今夜行动。」

当夜。

红绯这次带上陈夙明,终于说了自己解梦的法子:人如阳面,梦中人如阴面,她进入他人的梦,击散那困于幻术的梦中人,怪梦自然溃散。

知府家千金才十岁,多日不醒。红绯取下背后琵琶:「她陷得太深,大侠,这次拜托你抓住梦里的她啦,我这琵琶能让咱们进入幻术,它弹响的时候,就是在梦里,它弹不响的时候,才是现实。」

红绯说着,随手拨了下琵琶红弦,果然只有颤动的气音。

陈夙明点头,心道这世上竟有如此古怪的琵琶,不知和那夜祸起的琵琶声有何联系?

连红绯本人也说不清这琵琶是哪来的。

「爹,我不要嫁人……」

夜半,小姑娘皱眉嘟囔。

「来了!」红绯猛拨琵琶,这次乐声清脆,慑得人心恍惚,四周寸寸攀上热闹的大红色,宾客道贺,穿过二人的身体,陈夙明抬头望,见周围换作了大红喜堂。

「大侠,找人!」

梦中知府老了些,正欣慰地送女儿出嫁,而新娘子神色哀伤,竟是十多岁时的小千金!

陈夙明从短暂的震惊中清醒:「她梦见自己以后被爹爹指腹为婚?」

「魔障皆由心生,这些都是幻象,是梦中的她想象出来的。」红绯怀抱琵琶,大步向新娘子走去,「只要击破梦中的她,这幻术自然消散,快来,有些梦中人会出逃!」

陈夙明要扯住新娘子的嫁衣,对方却惊恐回头与他四目相对,瞳孔倒映出陈夙明冰冷的面具。

她能看见他们!

喜堂画面仿佛褪色的画卷,定格不动了,唯独新娘还栩栩如生,飞快地从陈夙明手底出逃。红绯去拦,被撞得踉跄半步,陈夙明扶住她,诧异问:「你不会武?」

「谁跟你说除妖师必定擅武的?」红绯哼一声,「追,不能让她逃到真正的人间!」

红影没入茫茫夜色,陈夙明紧追不舍,红绯气喘吁吁地弹起琵琶。时而作响,时而无声,城中百姓幻梦相通,红影时而逃入他人梦中,时而又从梦中脱身。

琵琶声里,影影绰绰的画面闪回,陈夙明从一个骑马观花的举人梦里闯出,几步跃上民家瓦檐,高高跳下。

他抽刀一横,新娘子惊呼:「呀——」

「别杀她,我来!」红绯喘着粗气赶来,将手搭在对方的肩头,那新娘的身躯立刻化作粉尘,随风散在夜色里。

「这是?」

「没杀她,是送她回归本体。」红绯喘了一会儿才直起腰,拨下琵琶,果然不响,「大侠,干得漂亮,小千金醒了。」

原来梦中人还会出逃来到人间?

「如果梦中人逃出幻术,来到人间,这世上岂不是有一模一样的二人?」他忍不住问道。

「活人与梦中人,就像阴阳两面,一旦分离就乱了世间秩序。」红绯点头,「我猜这就是梦妖的目的。」

噩梦破除,二人立刻被当做活神仙供起。

知府给大理寺写了举荐信,询问京城情况,等待使者回信。

这段等待的日子里,红绯难得有空闲,拉着陈夙明在城里团团转,带他吃遍这儿的美食,玩儿遍那些好玩的。

匠人手里那牵丝木偶,居然能栩栩如生地动起来,红绯好奇地一指:「大侠你看,好像活人哎!」

那木偶四肢被牢牢牵着,有模有样地作揖。

陈夙明忽然感觉一阵别扭,大步地往前走:「不看了。」

「哎,哎大侠,等等我……」

使者飞雁传书,来了回信,说这宫中每逢入夜便妖气强烈,宫人纷纷沉入梦中世界,宫内术士毫无头绪,请二人前去降妖。

红绯对隋阳城的民风十分留恋,分别那日,她居然坐在马车里红了眼睛。

「你有没有想过,你失忆前本就是隋阳人?」偏偏江湖客是不解风情的,「我有时会想,说不准在哪里,我也会感到熟悉,大抵就是我的家乡了。」

灭村的悲剧、彻夜的妖哭……晦暗的画面又在红绯眼前闪回了,她逃避似的不去想,瞪了对方一眼:「我这是女儿家的柔情!柔情!」

这姑娘……居然还有柔情一面?陈夙明决定避开这个话题:「还记得知府说过的话么?」

红绯停止笑闹,点点头。

「本官确实决定三年以后,将小女许配给门当户对的少爷,可小女现在才十岁,她怎会梦见那些?」……

三年。

试子中举。

千金适嫁。

所有的梦,都预兆着接下来三年发生的事。

包括她自己的梦。

「京城真气派啊!」红绯瞧着雪落满京的美景。

深秋自隋阳城出发,到京城时已落了冬雪。这一路,梦妖幻术愈发猖獗,随处有人深陷梦中,红绯弹起琵琶查看,这些幻境竟连成片,每夜攻城略地,直逼京城。

更有怪谈,谁人竟遇见了一模一样的自己。

某夜,幻境居然再次侵袭了红绯的梦,她在梦里又怒又悲,被陈夙明推醒:「梦见了什么?」

红绯摇头不答。

她梦见了那穿龙袍的男人,面容与海捕文书上相似。

金池殿宇,舞乐萦绕,血缓缓染污了他的龙袍,她站在殿上,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入了天子的心脏。

太荒唐了,莫非三年之后她会弑君?弑的是陈大侠?

红绯用力摇摇头,不能被梦妖迷惑,讨伐梦妖已迫在眉睫了。

二人下了马车,由太监引入宫中,天子在御花园和新纳的刘妃玩乐,红绯气个半死,要求立刻面圣。

「大侠,你身份特殊,就莫去了,在外面等我。」

陈夙明点头,目送她随太监走去,穿过宫中那些落雪的新栽小树,如白雪中一点红梅,消失在尽头。

他心中忽然一阵平和,不自觉地抬起手抚自己的脸,却只碰到冰冷的面具。

宫中妖气强烈。

几乎是马车刚进宫门,红绯便察觉到:果然有妖藏身在这里。

说不准正是梦妖本体。

步入御花园,远远听见男女调笑声,皇上用绸蒙眼,与美貌婀娜的妃子嬉戏。

「莫跑呀……」皇上扑个空,换个方向。

妃子笑着躲闪,那女人头戴步摇,腰系缎带,每挪一步,脚环的银铃便轻轻地响,极尽妖异。红绯一个女子居然看呆了片刻。

皇上没察觉红绯到来,险些一把搂住她。

红绯往后跳,几乎要嗅到他身上浓重的香囊气,在看清皇上那沉迷酒色而瘦削的脸时,她心中猛震,几乎以为自己眼花:怎么这皇上的脸……像极了海捕文书上的画儿?

她不及多想,猛回神,高声道:「陛下!」

皇帝终于扑到刘妃,笑呵呵地将爱妃揽入怀中,坐在椅上,扯下蒙眼布,懒洋洋地望过来,眼里颓败无光:「你就是打断朕雅兴的除妖师?」

她正要说话,皇帝往后一靠:「什么事,等朕有空再说。」

红绯满脸黑线,脱口而出:「陛下登基时,是先帝定的年号末年,如今已是陛下的建和元年,将近一年,陛下何时有空?」

刘妃笑吟吟地捏起葡萄,喂给皇帝,皇帝一偏头,笑着推开。

「陛下与娘娘游玩整日,是该处理正事了。」

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尊贵的王族缓步走来。看清对方俊秀的脸,红绯脑海中冒出另一个名字:齐王楚徽之。

——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折腾垮了自己的身子骨,天下政事多亏这位摄政王打理,才让百姓过得安稳些。

刘妃识相地起身退开,与红绯擦肩而过,她轻声低语:「庄生晓梦迷蝴蝶……」

用家乡软语说出,隋阳一带的音调。

红绯似有所思地挪开眼,上前几步,向齐王说清来意。

自齐王赶来,皇帝便打蔫儿似的坐着,只偶尔动弹一下。齐王负手站在皇帝身侧,静静地听着,半晌,他缓缓点头:「本王可以信任你,不过……这里是不是少了一位?那位戴面具的朋友为何不来?」

看来齐王比皇上更警惕,难怪能成摄政王。

红绯稳住气,朗声答:「他面目丑陋,只是我的随从,不便面圣。」

「丑陋?」齐王微微眯起眼,他说话时嗓音温柔,偏偏威压十足,「本王不妨请他进来,看看面目是否丑陋?」

嘈杂声由远及近,红绯惊讶地转过头,见陈夙明果然被卫兵「请」了进来。他的面具上数道裂隙,满身挣扎过的痕迹,冷哼一声,站在齐王与皇帝面前。

「本王只是好奇,这位朋友为何要戴面具入宫?」

再遮掩只能徒增怀疑,陈夙明与红绯对视,微一点头,扬声道:「还请殿下见了不要吃惊,宫中有妖未除,一切以天下大事为重。」

「好,请。」

十一

陈夙明缓缓摘下面具,在场侍卫暗暗抽气。

齐王死死盯着那张英气的脸,眼中杀机闪现:此人,留不得。

红绯想起什么,瞬间脸色苍白,对比着皇帝的病容与陈夙明的脸,企图找到一丝一毫的不同。

然而两人除了气色不同,一模一样。

世上不会有完全相似的二人,除非……

陈夙明的刀在入宫前被收缴上去,手无寸铁,却并不慌乱,看着天子衣袍上迷人的金色,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胸膛里澎湃,仿佛要长吟,要破膛涌出。

他想起那句话,「说不准在哪里,我也会感到熟悉,大抵就是我的家乡了。」……

红绯勉强沉住气:「殿下,宫中有妖,你答应以除妖为重。」

齐王思索:「有几只妖在宫中?」

「我猜起码有两只。」红绯愣了一下。

漫长的沉默。

齐王的声音平静响起:「好,倘若你们查不到这宫内的梦妖,别想活着出宫。」

「陛下之意?」他负手而立,眼神微斜,扫向皇帝。

皇帝轻微地点头。

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在陈夙明的肩头,是一根银丝线。

他盯着皇帝的动作,四肢忽然纠起被牢牢缠住的痛。

十二

叶有两面,各不相同。

世上更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除非其中一个是梦里人。

那夜以后,摄政王替皇帝发下海捕文书,要捉拿预兆里的贼子,宫外人并未面圣,只知是反贼,却不知那反贼其实和皇帝面容相似。

他就是陈夙明。

陈夙明不记得自己来自何方,只能做一介江湖客,四方游历。

可如果陈夙明记得,他就会记得那夜自己从皇帝的梦中出逃的事。

看见皇帝的容貌时,红绯心中燃起疑虑,看见皇帝与陈大侠的容貌时,红绯心中的疑虑终于在那一刻解开。

——皇帝只不过是梦见了三年后的自己。

为了除妖,二人在宫里住下。

红绯一反常态,愈发寡言少语,常常看着陈夙明的脸愣神儿,反而是陈夙明态度平淡,三番五次唤她吃饭。

大侠……他是否也察觉事实了呢?

「大侠,倘若你找到自己的家乡,可根本不尽人意呢?万一不如不知呢?」

「嗯?」陈夙明正放碗筷,他未戴面具,微微转过头,红绯终于能细细地端详起他的脸。

陈夙明摇头:「于我而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逞什么江湖气。」红绯吸吸鼻子,「我今晚要入梦,找梦妖真身,你别去了。」

梦中人撞见正主的梦,无疑会被吸入其中,再次变作无意识的幻影。

陈夙明笑了:「你是除妖师,为何对我存了私心?」

他全都知道。

「飘零之人,终于得知自己归宿,既然我也算半个江山主人,正主不能成事,就由我尽一份力。」

红绯红着眼眶,怔怔地望着陈夙明,半晌,倒也释然一笑:「今夜,咱们一起把妖怪揪出来!」

幻境已笼罩宫外大半江山,宫内梦境也连成一片,宫人们沉沦梦中,不能回归现实。

十三

当夜无月,满宫寂静。

琵琶声起,二人再次进入幻梦,三年后的宫殿亦是冬天,随处可见影影绰绰的梦中宫人。

宫内果然有两只妖,不知哪只才是梦妖?

红绯拿出两个罗盘,罗盘分别指不同的方向。

「大侠,咱们一人一个罗盘分头行动,罗盘所指,必定有妖。」红绯又扯下琵琶上一根红弦,郑重地交给陈夙明,「你若想快速脱离梦境,就扯断这根弦。」

她终究留了后路给陈夙明。

两人诀别似的抬手一握,郑重点头,相顾无言,拿着罗盘各自走去。

红绯走了一会儿,手中罗盘小针很快转动起来,定格在某个方向,她抬起头,飘飘渺渺的鼓乐声,是皇帝设夜宴的场所。

其中一只在这儿。

红绯松了口气,陈大侠看来是遇不到正主了。

说不清为何如此偏袒他,可能是因为曾同行过吧,红绯其实只有这一个朋友而已。

夜宴场声色犬马,靡靡之音,皇帝击鼓,刘妃起舞,群臣在侧。妖气愈发浓重了,仗着梦中人看不见自己,红绯大步地穿过御林军,向殿内而去,她刚迈入殿门槛,这里忽然大乱,有宫女尖叫:「娘娘变成妖怪了——」

刘妃妖娆的一张脸寸寸发青,周身黑雾,化作最可怖的怨妖。

红绯并不惊讶。

刘妃是隋阳口音,刘家村惨剧时,皇帝无动于衷,附近无人出使援兵,她要作乱天下报复。

前因后果很容易猜,刘妃似是故意引她来的。

红绯大步上前:「住手——」

她没料到刘妃没朝着自己来,下一个动作竟是刺杀,刘妃站在殿上,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入了天子的心脏。

血污了皇帝的龙袍,他缓缓地抬头与她对视,眸光渐渐黯淡。

金池殿宇,舞乐萦绕。

闯入殿内的红绯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为何这一切,与她梦中别无二般?

惊恐的宫人、涌来的侍卫……当殿内一切在她眼前缓缓褪色、定格,当妖妃拿着染血的匕首缓缓转过头望着她,红绯感到不可抗拒的吸力正朝她而来,仿佛要将她扯入刘妃的幻梦中。

妖妃的脸化作千面,那些是死去的刘家村人:幼童、老妇、壮年……最后定格在少女的脸庞,朝她一笑,明眸皓齿,手中红弦琵琶。

——另一个红绯。

世上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二人,更不会有另一把相同的琵琶。

「你就是我,我们是一体……」妖妃的身形仿佛一缕烟,轻轻朝着这边飘来。

梦中人……难道自己是她的梦中人?

巨大的恐惧在红绯眼中漫开,她连连后退,狠狠拨下琵琶,在锵然之音中反复脱离梦境,又沦入梦境。

妖妃拦住红绯,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忘了吗?建和元年才是假……」

她的身影渐渐与红绯相融,记忆疯狂地涌入红绯的脑海中。

那是天真的少女,迎风向心上人跑去时的呼唤:「二殿下——」

十四

「陛下被妖怪杀啦!」

陈夙明也在幻境里听见了这消息,许多禁卫军匆匆跑过去,穿过他的身体。

莫非三年后,皇帝会遇刺身亡?自己此时若赶过去,恐怕就是遇刺的梦中皇帝了?

陈夙明不急着送死,寻妖要紧,他拿着罗盘快步跑去,穿过那些已成枝丫的小树,摄政王的声音怒不可遏地自殿里响起:「愣什么?快去!本王随后就到!」

「是!」

又一队侍卫穿过他的身体。

摄政王迟迟没有出来,屋里响起稀里哗啦的杂音,陈夙明大步迈入,却看见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本王不需要你的手段称帝,别想再控制本王!」

齐王仪态全无,踉踉跄跄地跪倒在打翻的铜镜前,他长发散乱,颤抖着抓起碎裂的镜片,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

「我若不帮你,你这废物何时才能称帝?」另一个声音响起,从容且妖异。

陈夙明讶得说不出话,他站在殿前凝神望去,见镜中倒影分明是个笑容裂至耳根的妖脸,朝着齐王笑:「你若心无邪念,我也不会附在你身上,替你杀他……」

齐王双肩颤抖,发出低低的哭声。

不一会儿,他像是变了个人,徐徐起身,从容地换上素白华服,掸去灰尘,依旧是昔日那俊秀带笑的摄政王,从容迈步,向大殿走去。

原来宫中第二只妖,就是齐王!

陈夙明退至殿门旁,手中罗盘疯狂地抖动指针,指向对方,齐王竟好似察觉了他的气息,陈夙明不是对手,毫不犹豫地扯断了捏在手掌的琵琶弦。

他闭上眼,再睁开,没有如愿回到梦外。

殿外小树依然是栽下三年的模样,夜宴方向忽然传来滔天的妖气,此时夜风冰冷,梦境世界已与真实人间无异。

齐王果然察觉他的存在,正冷冷地望着他,唇角扬起妖相的笑:「二殿下,好久不见。」

十五

那年刘家村还是个安逸的小村庄。

姑娘年方二八,擅弹琵琶,每日唱着歌儿在溪边浣纱,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儿,都没能入她的眼。她只想抱着琵琶,去找她倾心的青年。

英气的青年身穿华服配宝剑,笑着在水边等她。

「二殿下——」

这一声刺痛了红绯的心,浣纱女长得像她,青年既像皇帝,也像陈大侠。

「这是……」她喃喃出声。

二子争位时,隋阳附近大妖作乱,二皇子奉命讨伐,半路带兵在刘家村一带驻扎,偶然遇见了那天真的浣纱女。

两情相悦往往只需一瞬。

自二皇子驻扎,到他一剑斩散那操控人心的邪妖,不过用了半月,等大皇子匆匆带兵赶来的时候,二皇子早已收兵凯旋,兄弟俩半路相遇,大皇子自愧不如,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

二皇子回京时,身旁不见浣纱女,原来她自惭低微不能入宫,只在临别之际求二皇子一个诺,好生治理这天下。

后来二皇子做了皇帝,年号改为建和元年。

王位上太多诱惑,使得新帝愈发堕落,他开始不理政事,任国中妖匪横行,这厄运也终究落在了刘家村,浣纱女再从血泊里爬出来时,只剩下她一个气息奄奄的活人。

「陛下负我……」浣纱女喃喃出声,逐渐撕心裂肺,「陛下负我——」

她恨陛下背叛了诺言。

有一只亡人怨气所化的妖被她引来:「好强的怨气,你想复仇?正巧我也被人所害,一起?」

「你被谁所害?」

「不记得,大抵……和你一样?」

浣纱女麻木地点头。

于是亡人借给她力量,无数徘徊的村民怨气化作黑雾,缠在她身上,修复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她再站在血泊中,已是个妖娆婀娜的妖女。

走吧。

体内有个声音对她说。

她也就点点头,向京城的方向而去:「走吧。」

十六

「这就是你入宫的目的?」红绯迷惘出声,「在这梦里刺杀二殿下……」

「刚刚我们已经杀了他。」妖妃温柔地抚着她的脸,「就在我们入宫的三年之后,建和三年……」

「你所在的建和元年才是一场梦……」

什么意思?她以为的幻梦侵袭国土,其实都是反的?

「梦……」红绯捂住耳朵,「不,不可能!」

妖妃拿起琵琶,徐徐一拨,声如流瀑:「你听,为何你所在的建和元年不能弹响这琵琶,反而是我这建和三年才能弹起?」

这世上没有琵琶弹不响,除非是在梦境中。

浣纱女化作妖妃,王座下潜伏三年,在建和三年冬显出原形,杀了昔日的心上人。

那天她问他一句话:「陛下,你可还记得当年与那浣纱女的许诺?」

皇帝摇头,被她一匕首刺穿了心脏。

满宫大惊失色,侍卫们将她擒下的一瞬间,或许是想要逃跑,或许是出于最后一丝怀念,妖妃用琵琶布下一场梦境,所有人沉沦在梦中,回到了建和元年。

红绯看着建和三年那夜,被定格的那一幕:皇帝的胸膛插着匕首,侍卫潮水般涌上,无数双手即将碰到那妖妃,而妖妃兀自抱着琵琶,拨下那锵然一声——

世有神奇术法,通过暗示使人沉沦心中幻境,琵琶音便是其中一种。

所有人沉沦在梦中,举人变回书生,垂泪的新娘变回丫头……可再完美的梦境也有醒来的那天,梦境终于产生了无数裂隙,无数人陆续「梦见」了三年后的光景,回忆起三年间的记忆,如知府千金。

皇帝濒死前最后一缕意识飞出,迷失在了梦境中,丢了过往,如同新生,如陈夙明。

——这时候,除妖师红绯诞生了,作为妖妃在梦中的化身,她要做的便是修补这些裂隙,却不料随着梦的崩塌,红绯的力量也无济于事。

红绯在殿中,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婀娜,五官变得美艳。

她正在变回妖妃。

蝴蝶梦我,我梦蝴蝶。

我本是渔家女,依水而居,临江弹唱琵琶,做了个尘世糊涂客;为何一朝血染江畔,逼得我这渔家女袖藏刀刃,头戴步摇,端步入得那金殿,做了舍身除恶的巾帼?

十七

建和三年,宫内有妖化妃子弑君,被围杀之际布下幻术,锵然一声琵琶后,将天下人倒转回建和元年。

梦中数月,梦外弹指一挥间。

幻术碎裂,定格的画面复苏,宫女尖叫,群臣惊呼,侍卫斩来。

妖妃逼退禁卫军,冷冷扫视众人,化作黑烟向殿外冲去,迎上匆匆赶来的摄政王,摄政王目光冷冽,抬掌击来。

妖气碰撞。

一直在她体内相助的亡人竟未出现,她被击得显出真身,吐血倒地。

「收押天牢,择日问斩。」

尊贵的王族从她身上迈过,昂首拖着长长的素白华服,向皇帝走去。

素衣哀悼,盛装道贺。

他来到王座前,垂目望着皇帝的尸体,不再负手站立,长袖下一松指尖,那些不曾被人发觉的银线无声垂落。

十八

国丧后,齐王登基,重振天下。

没人怀念短命的昏君,普天同庆。

弑君的妖妃则被锁在天牢之中,等候问斩。

亡人面孔浮现在她的脸庞,瞬息千变,此时此刻她也再分不清自己是谁,是浣纱女?还是红绯?是无数死去的村民?还是妖妃?

无数声音在她耳中嗡嗡作响,吵得她神情愈发麻木,仿佛不知死期将至。那许久不见踪影的亡人却无声地随黑雾而来,怜悯地望着她。

「真是讽刺,当初二殿下斩了你,你又附身于我去报复他。」妖妃脸色惨白,却气定神闲,仿佛两个久别的故人聊天,「如今你也该走了吧?」

「去哪里?」

「你想去的地方。」她轻轻呼出一口冷气,有些散懒,「反正我要死了。」

「原来你一直把我误认成那只邪妖?我只是亡人怨气,手上未有人命,不是妖。」对方低笑。

「如果复仇还不曾结束呢?那日我也跟你一同沉入梦里,终于想起是何人害我。」

妖妃平静地抬起头,与黑雾中的人影对视:「谁?」

「还记得牵线木偶吗?」

妖妃麻木的眼中有了丝丝惊讶,愈发放大。

她看见黑雾化作一个男子,戴着面具。

邪妖被打散之际,阴险的笑容一直咧到耳根:「二殿下,我会用最痛苦的方式复仇,我会的……」

亡人死后不记得是谁杀自己,自己又要向谁复仇,只依稀记得这句话,在看见那奄奄一息的浣纱女时,他又说不清为何心中忽然哀伤,便出手救了她。

二皇子死去多时了,死在他兄弟的酒桌前。

他辞别浣纱女,得胜回京,半路遇见皇兄,皇兄拉他喝酒彻夜长谈。酒过三巡,迎接他的不是道贺的话语,而是无声刺穿胸膛的刀。

他的尸体被牵成有血肉的偶人,皇兄负手而立,指尖操控丝线,尸体便跟着举手投足,将昏君扮得淋漓尽致,把他多年来为民拼杀的荣誉毁于一旦。

齐王安排一出好戏:他要让皇帝失尽人心后驾崩,好让他顺理成章地上位。

一个妖女的入宫正应了他的计划,她冒冒失失地「杀死」了皇帝的尸体,免了他许多麻烦。

即将被捉拿之际,妖女施下一场幻境。

——刺杀当夜,亡人被恨意驱使,离开了妖妃,正浑噩飘向摄政王的殿前。下一刻,妖妃拨下琵琶,亡人随她沉入梦中,再清醒的时候,已是个身世成谜的江湖客。

江湖客向一户陈姓人家讨了碗酒喝,想了想,自己好像有什么夙愿未了,便起名陈夙明吧。

随红绯入宫除妖的那夜,再次站在摄政王面前,他终于回想起这一切。

皇帝早就死了,死人不会做梦,他不是什么皇帝梦中人,他是皇帝的怨恨化身。

他又回忆起四肢被无数银丝线牵引起的痛,操控着他的尸体做那人人唾骂的昏君。

他又嗅见龙袍上浓重的香,掩盖着尸体日渐腐朽后那颓败的气息。

「那海捕文书,都是因为我皇兄的噩梦。」亡人慢慢开口,笑意凉薄,略显嘲讽,「心中有鬼,看什么都终日惶惶,他只是梦见以后三年来,我尸体的那些行动。如南巡,如郊祭,他以为我终究会活着来见他,吓成那样。」

他回忆着摄政王妖相乍现的那一幕,嗟叹着:「当年斩邪妖,竟不知它一息尚存,附在皇兄身上,向我复仇。」

面具自他脸上寸寸剥离,他俯下身,抬手擦去她的眼泪:「辛苦你了,交给我。」

兜兜转转一场,故人始终是故人。

「大侠……原来是你。」

十九

建和三年深冬,行刑当日。

天地苍白,狂雪如羽,妖妃被牢牢绑在行刑柱上,青铜台下无数术士手握驱魂铃,在浩荡的风雪里起舞,每一声铃响,便有几缕怨魂从她体内飞旋而出,悲呜着,盘旋着。

妖妃脸上的妖纹一丝丝地散去,恢复成少女的脸庞。

齐王着龙袍在远处,冒着雪风静静地看,当第一个术士累倒在地时,上空飞旋的漆黑亡魂们已结成乌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口中发出尖锐的哭音,仿佛随时要扑下来,有胆小者已昏了过去。

剩下的宫人哆嗦上前:「陛下,妖女已显出真身。」

刑台上只剩下娇小的红衣少女,倒在雪中。

齐王点头示意,刽子手朝着少女高举起刀。

生死攸关的时刻,红绯发现自己的神识终于回来,她猛睁开眼,瞅着刑刀,深吸一口气,吼得气吞山河:「大侠护驾——」

风雪啸音一停,继而疯狂飞荡,豪雪中闪出一个江湖客的身影,护在红绯身前,横刀挡下刽子手的宽刀,兵器声铿锵回荡。

狂风吹乱他的衣发,他在明晃的刀刃后一抬眉,双眼寒意比风雪更冷,高高挑开刽子手的刀,刑刀飞旋落地,几乎要落在齐王脚边。

宫人惊呼四散,齐王面色如常,微微眯眼,妖邪嗓音:「二殿下,那夜让你逃了,居然还敢回来。」

陈夙明拖刀而行,他脚步缓缓,刀锋在雪中划出一道深痕,天上飞旋的那些亡怨纷纷扑下,缠在刀上。

他停下步伐,抬手一指皇帝,沙哑出声:「别躲在他人皮囊下,堂堂正正跟我打!」

「好……好!正好我也只想杀你,当厌什么皇帝了!」摄政王抚掌笑,身体忽然一软,邪妖自他体内升腾而起,向陈夙明扑去。

宫人们惊恐上前扶住齐王:「陛下!」

齐王发现身体回到了他手中,虚弱地睁眼,抬头向天际,见风雪之中两道身影殊死缠斗,时而化人形,时而化黑雾,每招都震荡起风雪。宫人们也抬起头,竟看见英姿飒爽的二殿下轮廓,见昔日他斩妖的冷厉侧影,不是那布衣乱发的江湖人可比的。

宫人热泪盈眶,疑心是眼花。

齐王明知这不是眼花,他喃喃出声:「献之……」

他从未想过用如此狠毒的手段逼死自己的兄弟,可他的确动过一瞬邪念,在那举杯对酌的道贺里,在那四目相对的笑意里,他的确想过:倘若趁四下无侍卫时动手……

那一刻,邪妖趁虚而入,控制他的身体至今。

风雪中,陈夙明被打得连连后退,邪妖是手染鲜血的大妖,他却只是区区一团怨气神识,几乎被打散。

红衣少女迎风雪拾阶而上,步步朝齐王来,横眉道:「陛下此时不帮,更待何时!」

「你不敢杀我,是我让你当皇帝……」邪妖的蛊惑声同时响起。

「陛下还要当个棋子吗!」红绯厉喝。

齐王如梦方醒:「我泱泱国土,岂能容妖邪作乱!传朕旨意,斩妖魔!」

术士们重新摇铃,邪妖发出凄厉的怒吼,一掌便将许多术士震得呕血倒地,这些术士神情坚定,前一拨被击倒,下一拨踩尸体上前。

以邪妖彻底消散为结局,陈夙明的身形重聚在阶下,他失了理智,双目血红,拖刀一步步向齐王而来,所有来阻拦的宫人都被他抬掌扫开。

齐王静静与他对视,看清他眼中的涛涛恨意。

夺他性命,弃他爱人,抢他帝位,毁他名誉。

他深吸一口冷气,这场雪真冷啊。

他坦然张开怀抱:「献之,皇兄愧对天下,也愧对你。」

刀尖向齐王刺去。

「大侠!」

红绯挡在刀前,这一刀刺穿了她的肩膀。

二十

红绯的肩膀血流不止,她定定地与陈夙明对视。

「让开。」

「大侠,亡魂杀人化妖,你若迈出这一步,就真变成那般妖邪了!」

「我说让开!」陈夙明杀气凛然。

「好……」

红绯忍着剧痛抬起手,缓缓握住刀刃,生生将刀从陈夙明手中抽来,又猛地自肩头拔出,温热的血甩在陈夙明脸上。她晃了晃,反手握住刀柄,寒光一旋,对准齐王。

「好!你要杀人,我替你杀!」

二十一

她举刀的胳膊忽然被陈夙明抓住。

红绯回过头,发现陈夙明血红的双眼已经冷静。

「天下需要一个明君,皇兄,天家不为自己而活,也不为自己而死,为了天下,好好活着吧。」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二十二

建和四年春,天下太平。

传言弑君的妖妃在去年冬被新帝处斩,遇刺的旧帝也被好生葬在皇陵,史书上只留一笔短暂的记载。而接下来的齐王却是治世的明君,从此妖魔噤声,盛世开启。

又一年春,隋阳城某集市,花灯如昼,百姓如织。

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江湖儿女走过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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