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斯濯纓,浊斯濯足聊聊渔父,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屈原与渔父的这一段对话,记载于楚辞《渔父》,记载于《史记·屈原贾谊列传》。跨越年的时空,今时今日,依然是我们时常要面对的个人灵魂与整个社会的交流。

《渔父》这篇小赋文出自《楚辞》,“楚辞”亦是一种诗体,是屈原开创的一种新的赋体诗。《离骚》、《九歌》、《天问》等等,都属于楚辞。传至西汉,刘向搜集屈原以及其他名家的楚辞作品,编辑成《楚辞》,还收录有宋玉、东方朔、王褒、刘向等其他人的作品。现代的《楚辞》一般只收录屈原和宋玉的作品(有的版本里,宋玉只有一首《九辩》)。

《渔父》是谁写的?笑话,当然是屈原啊。不,这还真不好说。一些近现代的大家,认为此文不是屈原的手笔。茅盾和郭沫若都曾撰文提出这个观点,认为这是宋玉或者同时期其他楚人的作品。而古人多认为此诗就是屈原写的,比如朱熹、洪兴祖、王夫之等。

太史公有多么欣赏屈原?在《史记·屈原贾谊列传》中关于屈原的部分,太史公极尽赞美之辞:“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贾谊列传》提到了大名鼎鼎的《离骚》并大加赞扬,还提到了屈原临死前的《怀沙之赋》,却没有提到其他作品,自然也没有提到《渔父》。然而《史记》确实记载了屈原和渔父的江畔对话这段故事,就在遇到渔父之后,屈原作了《怀沙》,接着就“怀石遂自沈汨罗以死”。

太史公表示自己很难:史料极其有限呐,我只能写我知道的,那些模棱两可的,留给后人争论去吧。所以,到底是太史公根据《渔父》写出屈原投江之前遇到渔父的对话呢,还是后人根据《史记》中屈原渔父的对话写出《渔父》这首诗?大概也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吧。

个人观点:《渔父》不是屈原所作,亦非宋玉的作品。

若说是屈原,那怎会有文末段渔父高深莫测的“莞尔一笑”?亦不会有“扫地僧”般的“遂去,不复与言。”作为结尾。为什么这样说?这种结尾,让人深思,让人不得不反过来思考:到底该不该与整个世界对抗?是不是应该放下高傲的身段,迎合不一样的思想?是不是应该改变自己?是不是应该随波逐流,明哲保身?······

不,那绝不是屈原的思想,屈原又怎么会对自己抛出类似渔父那样的灵魂拷问呢?《渔父》是两股不同的人生态度和哲学思想的碰撞交流,也可以想见作者自身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都仔细思考过,故而能写出这样精彩的对话体楚辞。可是遍读屈原其他作品,会发现,自始至终,屈原的想法从没有纠结迟疑,没有矛盾反复,也没有疑惑不解。他的作品,态度鲜明:爷绝不跟你们这帮宵小玩耍,爷要走自己的路。(“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至于宋玉,这位与潘安齐名的大帅哥其实才思有限,大约写不出《渔父》这样旷古烁今、发人深省的佳作。《史记·屈原贾谊列传》:“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谏”。楚辞这块,宋玉一直在模仿(有说宋玉是屈原的弟子),从未曾超越,只求貌似,而无神骨。其最为后世道的,名作《九辩》,开创了中国文人两千多年以来的悲秋题材。然而除了这个“悲哉!秋之为气也!”作为开篇的一段话之外,其他内容只有两种形式:第一种,占绝大部分,Ctrl+C和Ctrl+V《离骚》的语句加上微调;第二种,少量的原创,有《离骚》珠玉在前,这样的诗句既无新的立意,也没有卓越的文采。

我们谈谈屈原。屈原其人,从八卦的角度来看,或许没多大意思。既没有五颜六色的绯闻,也没有跟谁撕得丑态毕露。所有关于这位爷的史料汇总到一块儿,最显眼最反复被人评述的,无非是他忠于故土家国(其实就是忠于楚怀王)以及被奸小谗害也矢志不渝,以至于近现代有人说屈原是个同性恋(《屈原是文学弄臣的发疑》,著名古典文学家孙次舟教授)。

其实,屈原只是个有洁癖的人,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楚辞《橘颂》),在你争我抢一片狼藉的春秋战国时代,这位大神,实在是一股清流,不,应说是一股蒸馏水。

《离骚》中随处可见各种香草意象,品类纷繁复杂,《渔父》中自述“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怎么能让洁净的身子,受到肮脏外物的玷污呢?),这些,说明他生理上向往洁净芬芳的外表。

至于心理上,除了众所周知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表达类似思想的诗句还有:“宁溘死以流亡”,“伏清白以死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总之就是那个态度:老子决不妥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屈原性格上的洁癖,表现出来,就是“低情商”、“牛脾气”:拧巴着,拗不过来,绝不委婉,没有拐弯抹角。古往今来,喜欢他赞美他的人很多,批判甚至嘲笑他的人也不少。艰苦甚或被欺辱的岁月中,贫弱无助的人们需要英雄,信念强大且政治形象正确稳定,鼓励大家坚持奋斗下去,这时,屈原就是被赞美颂扬的对象;安适富足的年代,百花齐放,对酒当歌,娱乐至上,“一根筋”的英雄们,也会被一些人嘲笑不懂得变通,死不足惜。

“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醩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见放为?”

渔父说的这段话,是否很熟悉?是否闻到了浓浓的鸡汤味?当你不愿意随波逐流,总会有人谆谆教导:你的情商太低了,要学会做人做事,圆滑世故才招人喜欢。有多少人把张作霖说的“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奉为圭臬?一句“人情世故”,绑架了多少人生的恣意芳华?抹杀了多少原本可以盛放异彩的小荷尖角?明明是21世纪,我们却逼自己把生活过成“八股文”。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说完这句话,渔父就不再多言,飘然而去。高手总是如此洒脱,来去自如,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边厢手谈正酣,那边厢鸣金收兵大获全胜,捷报传来还得镇定自若,万万不能露出喜色。人生如戏,剧本不咋地,只能靠演技。

所有人都认为渔父是在开导屈原,拯救他。“忠言良药”往往不受欢迎,“人情世故”才可以“四两拨千斤”,然而屈原看来,那些都不过是毫无底线。试想一下,屈原被说服了,大彻大悟,从此放下清高身段,热火朝天地投入到身边利益集团的怀抱:欢饮达旦,声色犬马,尔虞我诈,唯利是图······屈原不投江了,他活下来了,但他还是死了。那个孤标傲世、志洁行廉的灵魂,死了。这样一具躯体苟活着,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无所谓家国,无所谓信念,如同丛林里的野兽,想方设法谋取更多的资源:活下去并且繁衍后代。蝇营狗苟们因此欢呼雀跃,楚国因失去忠臣良谏而更加污浊没落,狂妄自大、道德沦丧,引火自焚而不自知,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史记·屈原贾谊列传》),屈原直谏被贬,投江死后,其余人“终莫敢直谏”,楚国日渐衰弱,数十年之后被秦灭国。

不要这样刚直不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过去了吗?水脏了就脏了,可以洗脚啊,总要允许有一部分被污染,才可以更好的生存下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然而屈原的内心在呐喊:鱼的存在弄脏了水,就像朝堂上那些小人,龌龊肮脏!不同的身体部位用不同的水清洗?那简直是个更大的问号:应该用纯净的水从头洗到脚趾,纯净的水!从头到脚都一样!

你们看呐,屈大诗人的洁癖如此严重,眼里容不得沙子,非黑即白,没有曲线救国,没有逢场作戏。他无法容忍俗世那些男盗女娼的诉求,世俗之人亦无法理解他的宁死不屈。

这让人想到明代的海瑞,被歌颂被利用被排挤被批判,成也“清廉”败也“清廉”。千百年来,我们总是颂扬清正廉直,然而历史从头到尾都在打我们自己的脸:最被排挤的,往往是那些具有正直品质的人。我们慷慨歌颂正直的人,背后批判甚至讥讽他们缺乏变通。每一朝的最初,人们都期盼帝王将相无私无畏,政治清明;而每一朝不过数年或者两三百年,最终都会毁于执政者的贪鄙和奸臣佞相的自私自利。我们在“自私”和“无私”之间徘徊着,矛盾着,凑活着,最初期盼纯净,最后把它变得污浊。

何谓洁净,何谓污浊?天地暌违,阴阳相生,乾坤腾挪。纯净之物,向来稀缺,也最易被污染和改变。蒸馏水足够洁净,若无绝对封闭的空间,却无法独立存在,须是天上地下走一遭,融入江河湖海,方得久长。“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相传这是延自黄帝所作《阴符经》的古老智慧。海纳百川,包容我们子孙万代生生不息;逝者如斯,方知浮生一梦白驹过隙。世俗的肉体随处可见,高洁的灵魂稀世罕有。不是每人都如屈原那般刚烈,只是起码,我们可以对这样一种“洁癖”多一份理解和欣赏,一如宇宙包容了我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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