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卫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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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因为好些网友给我留言或者私信,说我的中篇小说《卫鞅》很不好找,希望我能在公号发布,设置为付费阅读也行。为了方便大家阅读,今天除夕,我就把这篇两万六千字的中篇直接贴出来,同时恭祝大家新年快乐。我们南昌人把“虎”读成“斧”,祝愿大家新年都获得崭新资斧,披荆斩棘,小人远避,货财来奔。谢谢大家!)卫鞅一捕获商鞅的时候,正是安邑的正午,六月天气,阳光毒辣,蝉声沸鸣。我静静看着对面这个神情委顿的老头,心却跳得很快,毕竟这是个名闻天下的人,毕竟我和他曾经认识。他也老了,头发花白,脸上全是泥土,衣袖褴褛,身上披着叶片重叠的皮甲,分成上中下三段,下端一直垂到膝盖。膝盖以下,露出赤色的襜褕,也脏得不成样子。他的身边还簇拥着十几个甲士,没有戴冠,扎着秦式歪斜的发髻。我微笑了一下,对那些人说:“卫鞅现在是秦国的反贼,你们还保护他,忘了你们秦国的律令吗?”甲士们面容麻木,对望了一眼,好像十几只困顿的野兽;又齐齐看着我,眼神中露出一丝倔强,以及疲惫、痛苦和绝望。我说:“放下兵器,我可以收留你们,长住魏国,否则,我将你们一起送还。”他们又对望起来,犹犹豫豫。我说:“就算你们逃出了这里,难道又能拜官赐爵?何况,你们根本不可能跑掉。”我微微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右边的的司马。他当即身体一振,扬起剑,大声吼道:“引弓。”安邑西门城大夫所属的五十个士卒,当即挽满了强弩,对准商鞅和他的随从。只听到叮当几声,戈戟扔了一地,他们终于束手了,除了商鞅,和他身旁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我估计是他的至亲,也许是儿子。浑身污迹的老头长叹了一声,仍死死握着戟。我策马冲了出去,长矛一挑,他手中的戟飞出了几丈远;又手腕一翻,矛身重重敲在他的后背。他踉踉跄跄朝前冲出几步,随即被我身后的甲士按住,那个年轻人大叫“父亲”,想来救援,果然是他儿子。但自然徒劳无功,也随即被我的甲士擒获。两个人的脸庞,都被死死挤压在泥土里,改变了形状。看见卫鞅老泪喷涌,夺眶而出,我的心突然有些酥软。我凝视着他,说:“对不起,商君,按照秦律,若有贼人逃亡至他家,敢收留者,与同罪。现在秦、魏两国交好,边邑双方皆有捕奸之责,我可不敢违抗足下的律令。”发往秦国边邑的文书已经送出,明天或者后天,秦国人应该就会来接收商鞅。我请商鞅父子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餐,当然,都戴着脚镣。他们吃得很快活,很明显,这样丰盛的食物,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这段时间,他们把所有的心思都消费在逃亡上。屋里除了两个侍女,只有我们三个人,非常安静,除了吸吮和咀嚼的声音。我放下箸,没话找话:“卫鞅,你的胃口不错。”“请叫我商君。”他擦擦嘴,“一向不错,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可能,谁又会亏待自己?”“不要这么武断。”我说。他说:“嗯,也有,比如蠢货和庸人。我不会,我是生来要做大事的人,命很贵。”我笑了笑:“今天晚上,我们大约可以聊点什么。”又看着他儿子,“你也可以加入,我和令尊是老相识了。”年轻人默然不语。我转向商鞅:“足下还记得我父亲吗?”他说:“太记得了。他是一个好人,总得来说,在一个好人手下做事,还是很快乐的,虽然是浪费时光。”我说:“我老会回忆那个场景,我的父亲公叔痤快死的时候,魏王亲自来看他。”我的语调充满感情和怅惘。那是多么温暖的过去岁月!那时我还那么年轻,身体健壮,野心勃勃。魏王是我的外兄,我母亲是他的姊姊。我的父亲,祖上是韩国的公族,他因为长相英俊,来魏国聘问时,被身为魏国公主的母亲看上,执意要嫁他。我的外祖,魏文侯一开始坚决不允,因为韩国公族和魏国同姓,同姓不婚,这是惯例。但太后也喜爱我父亲英俊,一言而决:“常人安于故习,而圣人不法古,不循常;我大魏有今天的地位,可不是墨守成规得来的。其他都能变,难道只婚姻不行?鲁国和吴国同姓,不也早就通婚了?我看,就依从他们的愿望吧。”于是,母亲顺利嫁给了父亲,但条件是,抛弃一切,来魏国定居。父亲毫不犹豫来了魏国,因为在韩国,他虽然是个公族,却离主干大宗血统甚远,不会有什么的前途;而我母亲,却是魏侯的亲生爱女。父亲因此飞速升迁,很快成了将军,到我舅舅魏武侯在位时,竟升为相邦。在魏国,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童年和少年时,我和当今魏王曾在一起念书,没有太深的身份意识;而且他只是我舅舅魏武侯几个儿子中的一个,谁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即位为君。舅舅死后,在魏王心里,我父亲大概就成了替代品。他曾对我说:“除了你父亲,我的姑父,我已经没有长辈可以侍奉。每次看见你父亲,我的内心就很温暖骄傲。”很温暖,这很好能理解,与生俱来的亲情,无法淡忘,除非都想抢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你死我活;很骄傲,我曾经不懂得,后来也忽然明白了,贵为魏王,有能力对长辈施与恩惠,一定会非常自豪。我有一个乳母,她偶尔会回来看我,跟年轻的仆人们聊我的童年趣事,我也总会抽出时间在身边倾听,有很多事,虽然已听过无数遍,仍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不仅仅是温馨,说不清楚。我好好款待她,恭敬地劝她进食,虽然我内心并非真的对她那么敬重。临走时,我总会送她金帛,有一次,她已经走出大门,突然又回头疾步走到我身边,仰着头,伸出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脸,眼睛里漾出泪花,说:“小主君,眨眼间你就长大了,我也快老得不能动啦!这日子,怎么就那么短啊!”那一刻,我突然萌生了一种伤感又自豪的情感。魏王看上去是真的难过,他对我父亲说:“相君,请好好养病,一定能康复的。我要让魏国全境的每个乡里,都为您祭祷,花多少币帛,也在所不惜。我会把宫里最好的卜筮师叫来,为您卜筮,务必为您找到那个作祟的鬼神。”我父亲看上去神采奕奕,魏王应该明白,他的灯油熬干了,这是最后爆燃的灯花,噼里啪啦,看似灿烂,但随时就会熄灭,仅留下一圈烟雾,和淡淡的烛油气息,之后迅速冰冷。也许今晚,也许明晨,这个老人就将化为乌有,永远告别世间,一万年,一万世也不会再睁开眼睛。魏王握住我父亲干瘦的手,噙着眼泪。我父亲看着他微笑:“王,真怀念当年在代郡射猎的日子,而人,转眼间就老了。我昨晚梦见了你的父亲,我的外兄,我该去地下和他见面了。我还记得,少年时代,我和他在树荫下玩蚂蚁的时光,你知道,我们很小就互相认识。”这倒是真的,我舅舅魏武侯,少年时代曾在韩国当过质子,他一定和韩国公族的少年们玩得很熟,尤其是我父亲。当然,这也是后来父亲升迁特别快的主要原因,少年时代开始的友情,一生都难以忘记。若是普通人家的少年,长大后,顶多不过在节日互送点鸡蛋之类的礼品;而他们,却拥有了整个国家,而且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不,姑父,您的病会好的。”魏王说,但这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他们共同缅怀了一段旧日时光,我父亲突然坐了起来。“王,老臣有一个请求,希望您能郑重考虑。”我恍惚意识到他要说什么。魏王扶住他,惊讶道:“姑父躺下,您有什么请求,只要侄儿能办到的,敢不竭智尽力。”父亲长长出了口气:“是这样,王,老臣有一个中庶子,是卫国人,名字叫鞅。他说自己是卫国贵族的后裔,姓公孙氏,不很像。总之,他身上是一点贵族气也没有,礼节也不大讲究。我们都叫他卫鞅,但老臣认为,他是一位罕见的人才。老臣死后,希望王让他接替老臣为相邦,魏国就会再次称霸天下。记住,要事事听他的。”我猜得丝毫不差,父亲还真是把卫鞅看得很高。我的心一阵刺痛,应该就是嫉妒,难道我真的会以为,父亲缺乏知人之明?童年的时候,我和外兄,还有一干公族兄弟们在宫中念书,有一天谈到“不朽”的问题。老师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用艳羡的目光环视我们这帮孩子,叹气道:“你们中有一个,也许会成为魏国的君主,不管他能不能建功立业,至少史书上会留下一笔。你们中其他的人,也得天独厚,有的会成为卿大夫,有的会成为将军。如果干得好,也能留名青史。人活着,能留下一点什么,让后世景仰,那是多么自豪的事啊!我不知道这世上,鬼神到底存在不存在,但想到几千年后,还有人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就觉得人生并非毫无价值。”那一刻,我们面面相觑,心中窃喜。那天晚上,我对父亲说起这事,他淡淡地说:“留名青史,谈何容易。”又重复感叹一声,“不易啊。”我当时不知天高地厚,说:“不,我一定会在青简上留下芳名。”他笑笑:“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总是这么说,直到后来看到了卫鞅,终于在“谈何容易”后加了一句:“留名青史,我看这个青年人才有希望。”听到父亲的遗言,魏王顿时笑了起来:“哦,有这样的人才,那一定是读遍天下书籍的人吧?”父亲还没回答,我在旁边插嘴:“大王,公孙鞅今年才二十五岁,恐怕读不了那么多书吧。”魏王哦了一声,沉吟片刻,对我父亲道:“姑父,等您病好,差他来见我吧。”他又把目光转向我,“子鱼,姑父的饮食起居状况,希望你每天都能派人,及时告诉我。”我说:“是,让大王费心了。”父亲的嗓子里像拉风箱,咳嗽了一声,含糊地说:“你们都出去。”从人赶紧鱼贯而出。我端跪不动。父亲看着我:“你也出去,到廊下去。”我怏怏地站在廊下等待,过了一会,魏王出来了,他叹着气,说:“子鱼,有空的时候,你来宫中见我。”目送魏王离开,我赶紧走进屋子,父亲还在喘气,他用目光叫我向前。他的头发雪白凌乱,死神即将把他带去。这就是和我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男子,我很快就要永远失去他。一阵热泪如泉,我二话不说,跳上了床榻,抱住了他的头颅,将他放在我的怀里,还是那么温热。他安静下来,仰着头对我说:“我刚才劝大王,要杀了他。为了国家,应该用他,王不肯用,这也许是件好事,至少对你,是件好事。”“为什么?”我忍不住好奇。他说:“你生性自负,过于骄傲,将来会明白的。杀了他。”我说:“父亲,您虽然虚弱无力,但只要命令一声,自己也可以做成这件事,为什么要假手大王?而且,似乎也没必要屏退我。”“贵族不能做这样的事。”他说,“贵族不能……”他的声音低下去,死了。二丧礼的时候,魏王自然也来了。他宣布,二十五岁的我,会继任为魏国新相邦。后来在宫中,他随意对我说:“姑父临终前,要我把国家交给卫鞅,真可怜,他真的病糊涂了。一个人临终前,一定会胡言乱语吗?怪不得古人说,昏聩时候的乱命,臣下不要遵守。以后我快死的时候,你们也要记住这点。”我小心翼翼地说:“父亲临终时,似乎还算清醒。”他摇摇头:“不,不像。卫鞅在你家当中庶子,也有两年之久了;两年当中,姑父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向我举荐卫鞅,可是他没有。”我想了想,说:“这大概因为我父亲的私心吧。他说卫鞅的才能一旦发挥,就会危及宗室的爵禄。我也曾问过父亲,卫鞅到底有什么具体才能,他含糊地说,和当年的李悝,想法是差不多的,但更激烈,更酷暴。我想,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少新意吧。”魏王道:“若这样,李悝《法经》俱在,我安需卫鞅?”也有人不以为然,比如我的妻子少姜,她评价道:“想法是一回事,能否推行出去,又是另一回事。我见过一次卫鞅,这个人外貌平庸无奇,也不喜言辞,但能得到父亲如此称赞,必定有过人之处。我见他在宴会上,落落寡合,嘴里仿佛永远在细嚼慢咽什么东西,心里似乎永远在思考什么事情。我感觉这人不简单,夫君千万不可轻敌。”我有点脸红:“轻什么敌?难道他配做我的敌手?一个地位低贱的门客,一个谎称卫国公室的骗子,一个衣冠不整的邋遢鬼,一个连马都骑不好的废物。”她的眼睛忽闪忽闪,望着我:“夫君,我不想说,但我还是忍不住。如果你对一个人丝毫不在乎,却一口气给他这么多蔑称,说明在你心中,对他的看法正好相反。”我心头惴惴,是啊,我是有点恐慌。恐慌什么呢?我屡次告诉自己,作为天下第一等强国魏国公室的贵胄公子,父亲长居相邦之位,家中僮仆如云,舍下门客数千。全天下卑贱而有力的人,都高举着委质文书,期待能有在我府中混饭的幸运,卫鞅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和我的地位天遥地远,如果我愿意,杀死他,比杀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我本来无须将他放在眼里,他在我面前应当战战兢兢。事实上,他也确实卑躬屈膝,坐卧不安。但父亲曾对我说:“你虽然是魏国相邦的公子,全魏国的人都想来巴结你;你富贵显荣,不可一世,但青史上不会留下你我的名字,即使留下一笔,也只是作为伟大人物的陪衬,为了叙述他的成长,绕不开我们。”他拈起一支刚写好字的竹简,橐橐敲击案上的其他竹简,又指指外面的庭院,“那些寄居在我们家的宾客,有的倒真可能成为青简上的光辉人物。这种情况,想起来不是很气沮吗?”我呆呆地望着外面,旭日正在攀爬,同时把它的光慷慨投送在庭院里。院子里绿树葱葱,阴影纵横,无比静谧。父亲又说:“而且,他们在内心,可能根本瞧不起我们。他们有坚强的毅力,一生要趟过千山万水;我们这些贵族,其实只是他们的桥梁和栈道。他们走过之后,甚至懒得回头轻蔑一笑。这些,想起来真的不气沮吗?”我说:“父亲,确实很气沮。但事实不是这样,你看,史书上记载的光辉人物,几乎全部是王侯将相,史书是为我们准备的。”他的眼睛暗淡下来:“子鱼,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时代不同了。”其实我也知道,时代已经不同了。读以前的史乘,感觉各国使者聘问都彬彬有礼,我父亲说,他小时候念书,重要的课程是《诗》《书》《礼》《乐》,当然还有射箭、驾车;在我念书时,却开始教授《法经》和《孙子》,跨马执戈,当然要教,但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谋略,是手段。“强壮,勇武,那当然有用,但不懂指挥军队,就一钱不值。”那满脸虬髯的兵法老师强调,“我也怀念那贵族们面对面厮杀的美好时光。”他眯起眼睛,望着窗外的朝阳,“可惜,现在都只能驱赶别人去厮杀,就像驱赶一群猪狗。唯一殚精竭虑的,就是怎样才能更好地驱使那群猪狗。”“真是何等的惨烈啊!”那个老师又回忆起了自己在军中的经历,“想起来就彻夜难寐。当时秦国进攻我们的石门,我带着自己麾下的将士,跟着将军出城死战,只有亲眼见到,才会相信什么叫箭雨。我们阵亡六万,六万。换了一百年前,周天子会做什么?他会派出使者,在他的伯父和舅父之间劝架;更早的时代,他会亲自率军讨伐,讨伐不义的一方。可现在,他是怎么做的?他派出了使者,不远千里,跑去给秦王致胙,他只嘉奖胜利的一方。时代真的不同了,这是一个谁的甲兵多,谁就能得到最广泛追捧的年代。”我的外弟,公子卬插嘴:“先生,只怕倒退一百年还不够,当年韩赵魏三分晋国,天子不也送了胙肉,表示庆贺吗。”老师愣了:“公子,你说得对,要找回从前的礼乐,非得倒退两百年不行。”“我们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残忍的牧手。”公子卬曾经这么总结。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都没成为一个残忍的牧手,真正的残忍牧手,就是我面前这个老头,商鞅,这个我曾经以为自己看不起的人。他如今正在埋头打扫面前食案上的汤汤水水,像一个饿鬼;谁能想到,这个家伙曾经风卷残云般打扫过十几个疆埸,想起来真是有点滑稽。三那天夜里,我召来卫鞅,对他说:“我父亲临终前,向大王推荐你为相邦。”他笑笑:“大王一定吓坏了,以为老主君重病昏聩。”“是的。”我说,“魏国没有这种先例。”他若有所思:“臣相信,以后肯定会有的。”我说:“说句实话,先生真的认为自己有做相邦的才能吗?”不等他回答,我继续说,“听公子卬讲,有一次他和家父去打猎,带着一帮从官门客,你是里面最差的,挽不得强弓,骑不得快马,有个门客摔伤了,你竟然被他的血吓得吐了一地。”他嗫嚅道:“臣非常惭愧,说老主君推荐我为相邦,一定是戏言吧。”“卫君。”我的心情立刻快乐起来,“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家父还对大王说,如果不能用你,就要杀了你,不能让你离开魏国。”他身体一震:“臣无罪。无罪而杀门客,岂不让天下人寒心。将来,恐怕没有人会来投奔主君了。”我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按说抛家弃子,去投奔贵家大族当门客的人,多少都有点亡命徒的特性;即使被血吓得呕吐,那恐怕也是偶然情况。他竟如此怕死,我真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别有用意。不过,也不知什么原因,大概身为贵族的自豪压服了我,本能觉得面前趴着的,不过是条可怜虫;我本能地以为,父亲对他的评价完全是无稽之谈。我笑着说:“卫君,大王怎会杀你。大王既然不肯听父亲的话用你,又怎会听父亲的话杀你?况且,如果真想杀你,父亲虽卧于病榻,只要一句话,照样可以办到,何必去求大王?”他直起身体,擦擦额头:“主君,把臣的汗都吓出来的。可能臣哪次有一件什么事没办好,让老主君生气吧。”我想,如果自己碰到这种情况,会视死如归的。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诲就是这样,作为一个贵族,必须保持尊严。卫鞅,还真是个竖子。关于杀卫鞅,我那次也跟魏王谈过,他说:“姑父劝我一定要杀了卫鞅,到底什么用意呢?”我说:“臣也不清楚。”又补充一句,“大王如果愿意,可以召卫鞅谈一谈。”他说:“如果有必要,可以的。”于是我对面前这个人说:“卫君,你愿不愿去面见大王,他想听听你的治国方略。”他说:“鞅平生的志向,不过想谋点衣食而已,若能保首领以殁,就是此生的万幸,哪有什么志向去游说人主。”我又一阵开心:“你再好好想想,我听说你办完公务,就躲在屋里读书,一定很有想法吧。”“想法倒是有一点。”他笑,“多少有一点。”我心里跳了一下,不知什么原因。我说:“卫君,不妨直言。”他道:“也没什么,臣的那点想法就是:用什么办法,能让世上最怯懦的人,变得勇敢起来呢?如果能找到这种办法,国家大概就可以治理得很好吧。”我松了一口气,笑道:“卫君,这正是你自己要克服的困难啊。”那时,我绝没想到这是一句真话,也是他的理想实现的精髓所在。他好像脸又红了:“是的,主君,臣正在努力克服。”夜里躺在床上,我对少姜说起这事,绘声绘色,说到卫鞅吓得满头大汗。我说:“你不会觉得卫鞅是装的吧?我看,他没有那么好的表演才能。”她说:“夫君,你还是把他杀了吧。”我有点难堪,但故作糊涂:“为什么?”她伸出臂膀,环住了我的脖子,好像我是个小孩,说:“你是个贵胄公子,何必跟他相比?你有的,他这辈子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你没有而他有的,也不必拥有。”“我不懂。”我品味着她的话,“你说得太深奥了。”少姜真是个可人,我得感谢上天,娶到了这个女人,她不但长得好看,更重要的是聪明晓事,她的家族在齐国已经没落,从齐国逃亡到我们魏国,得到了国君的荫庇。“你读了很多书,应该知道,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大多结局不祥。”她叹了口气,“我们家族就是这样。夫君,我不想过那种日子。”我搂紧她,说:“也不尽然。”又笑道,“你该给我生第二个孩子了。”我将她抱在榻上,但开始还是兴致勃勃的,很快就要倾泻,不知怎的,突然又想起刚才的事,顿时没有了感觉,最后的快乐稍纵即逝。面前的老头终于停止了吃喝,问:“你那位夫人还在吗?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惜是个女人。”我黯然神伤:“早不在了。”他叹了口气:“人命真如朝露。”又说,“我挺怕她的。还好,她是个女人。”四有一段时间,我忙得非常厉害,魏国的相邦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我在任不久,就发生了几场战事,在武堵和秦国打了一仗,在仪台和宋国打了一仗,在浍邑和韩国打了一仗,这几次有胜有负,但和秦国的战事,开始变得不顺利起来。最悲伤的那次,是在少梁,我们败得很惨,主将都被秦国俘虏了,花了很多钱才赎回来,还丢失了庞邑。作为一个相邦,我当然感觉自己是有责任的,心情好不起来。我似乎能感觉到外兄,魏王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没有明说,但反而让我更加难受。有一天,我终于主动向他请罪,他大笑,说:“子鱼,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自责。你父亲当政时,曾经在浍被翟国打败,在武下又被秦国打败,但魏国一样强大。”我能感觉到,他似乎真的没有放在心上,魏国依旧富强,和别国的战争依旧是胜多败少。但是,我就能因此安心吗?我还是想做点什么,以便青史留名。有一天,家宰来向我报告,说五月五日很快就要到了,按照惯例,该举行宴会,和全府的人一起庆祝,府中的宾客们还要比武助兴。我说:“很好,按惯例办吧,你做这些事,我想是永远没有什么差错的。”家宰头发花白,追溯前世,也是公族出身,只不过很早就属于旁支。他做事牢靠,有着老贵族谨小慎微的作风,二十年都无差错。他报告完后,却并没有告退的意思,有点欲言又止。我说:“大夫君,还有什么事吗?”“有一点点。”他像是还有一点踌躇。我说:“大夫君,您算是家老,不要因为我年轻,就不肯教诲。您到底想说什么呢?”他这才把手中的竹简放下,说:“其实也没太大的事,就是府中前两日发生了一场争斗,死了好几个宾客。”我诧异道:“竟有此事?查清楚了没有。”“还在追查。”他说,“我问了其它的宾客,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另外,有几个宾客不辞而别,老臣猜想,是不是他们之间胜者即便理直,因为怕人寻仇,也怕您责怪,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只是,还有一点想不通。”“哪点想不通?”“不辞而别的人中,似乎有一个并不以剑术见长,按说,不可能有本事杀人。”我说:“那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两件事并无联系。”他点头:“可能只是碰巧。”我说:“那就查查杀人的事吧。不辞而别的,就不用管了。就算我待客不周,他们也应该当面辞谢,他们当初多是带了质书来投奔的,严格地说,不能说走就走。但我也不计较了,这些家伙,究竟是些不懂礼节的粗人。”“是啊。”他叹了口气,“早几辈子,像主君这样的府邸,就算养马的,祖先也是名声显赫的贵族。他们从小也学过礼乐射御书数,不像这些人,粗蛮无礼,一身臭汗。老臣实在看不惯如今这世道,也无法理解。”我说:“但没有办法,不是吗。早先战场上,流的每一滴血,都是贵族子弟的,但现在,我们只好连哄带骗,驱赶那些乡下人去和敌人厮杀,不然就只好失败。我们用灿烂的财帛,去引诱市场卖菜的佣保们,让他们从坐肆中抽身,苦苦练习射箭,只要箭术好,他们就可以得到黄金,还可以免去徭役赋税,比卖菜好得多了。如果不这样,我们怎么能屡次击败齐国,怎么能夺取楚国的土地,怎么把赵国打得无还手之力呢?因为他们国家那些卖菜的,还只会卖菜。”说到这里,我笑了起来。他却一点都没有笑,而是皱着眉头说:“可是,我们就没有尊贵的感觉了。”“怎么会没有。”我说,“至少我们不是那种只会射箭,而不懂得丝毫廉耻和礼节的粗汉。如果有人收留过我们,我们至少懂得感恩,就算不得不离开,也会向主人辞别。”我看着他呆呆的面孔,略微放大了声音,“大夫君,去吧,把事情查清楚,把端午的宴会安排好。你是我父亲最倚重的人,也同样是我最倚重的家老。”他俯首行礼:“那老臣就告退了。”他直起一条腿,正要起来,却突然好像抑制不住什么似的,迟疑地说:“其实,杀人的事,我也查到了一些端倪。据说,和主君的夫人有关。”似乎发现我脸色有点异样,他赶紧又解释,“当然,老臣只是听说,具体如何,还需查验。”我心头咚咚直跳,杀人,和少姜有关?我首先想到了男女之事,只是怎么可能?少姜不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我那么喜欢她,她嫁给我,也应该比较满意。但万一是被迫呢?那些不知礼义廉耻的粗汉,仗着一身蛮力武艺,看见美貌的女子,冲动之下干出点什么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装作很平淡地说:“大夫君,这事就更有意思了,一定要穷究下去,有什么进展,随时向我报告,不要有丝毫顾忌。”“是的。”他回答了一声,倒退着身体走了出去。五我喜欢节日,喜欢那种到处崭新的气氛。女人们忙忙碌碌,做香囊,纺五彩丝线,包粽子,剪彩色的缯帛。工匠们忙着铸铜镜、兵器,这种事情,当然也能牵动女人的热情,她们都在盼望,希望自己能分到一面铜镜。纵使分不到新的,那些地位高的女人得到了新的,就把旧的赏赐她们也未可知。她们也会在我的衣冠上系五彩丝线,以应对五兵的潜在伤害;还缀上五色的缯帛,吓唬四处游荡的野鬼。那些年轻的女人们,穿得薄薄的,皓白的腕上,也都系着五彩的丝绳,不一定个个美貌妖娆,但总有一种簇新的气息,看起来相当美好。我的府邸有上百扇门,一例都挂上五彩的桃木印和艾叶、菖蒲,到处生机勃勃,让我精神振奋。在我们家,每年都要在这天举行宴会,作为主君,我总是亲自莅临,观看他们的武戏,赐金钱衣帛抚慰他们,今年也不例外。有意思的是,今年来了不少新门客。我府中的门客向来都由家宰负责管理,他首先来帷前向我报告:“主君,近一两个月时间,我们接收了不少秦国来的门客,主君如果有兴趣,可以召问他们,如果能了解到一些秦国的虚实,那就赚了。听说,现在秦国人在边境蠢蠢欲动,想攻占我们的少梁。”我笑了:“是有这么回事,但昨天传来捷报,公子卬的军队在少梁城外大败秦军,生擒秦将公孙都。”想了想,我又说,“不过,对于秦国,我们了解得越多越好。这些人是独自跑来的,还是拖家带口?”“有独自的,也有拖家带口。”他说,“我都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秦国人跑来。但我亲自盘问过,不像是有什么阴谋。”“你问过就好。”我说,“吩咐开宴吧。让那些秦国人坐得离我近一点。”宴会开始的时候,家宰把那些秦国人引荐给我,他们都跪在我面前,感激涕零,让我觉得有点诧异。投奔我的门客,有他们这样的,但大多还是不卑不亢,不过等到这些秦国人讲述完自己的故事,我又感觉可以理解了。一个身材瘦长的人,用一种浓烈关中腔描绘道:“主君,我们那边的人太苦了。到处都是黄土,除非近河,水都汲不到啊。我经常跑到几里外去挑水,为此打破过头,都抢着要先汲呢。我常常坐在树下,面对远处光秃秃的道路,盼望有走家串户的行商来,买点小玩意,可真难,据说函谷关不让随便进。加上我们那地方偏僻,穷,连磨剪刀修刀鞘的都不愿光顾。每次家里鏾鸡,都要自己动手。剖开鸡肚子,用一根丝线,勒两下就勒出来了,但刚开始的时候,勒死了好几只,不会啊。哦,对不起,主君,小人扯得远了,总之就是一个穷苦。就这么偏僻,总归还是有一两个关东行商小贩去的,那些小玩意,做得真是好,比如给小孩子用的油布扇,画得不晓得多好看。我那时就想,有机会能亲自去关东看看就好了。可是只是想想,哪可能呢?出不了关啊。谁知这回碰到秦、魏两国打仗,据说守关口的兵都跑了,有人来叫我们,说可以跑了,到了关东,吃好的,喝好的,全村青壮都跟着来了。一下就进了安邑,天哪,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鞋碰鞋,胳膊碰胳膊。还有那么多女子,长得那么白那么嫩,我们关中的妇女啊,个个颧骨高得像两座坟,皮肤乌得像桑葚。黑夜里走来走去,像鬼魂一样,也不知道去哪。听说相邦府上收留人,咱们一伙就摸索着来了。吃得好,住得好,劳作不累,这是祖宗保佑啊……”其他门客都哈哈大笑,我也有些得意,能给人施与恩惠确实是种享受,可惜这一点难与人言。有一点我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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