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盖说雷横抓的人是他外甥不是贼,为什么雷

生辰纲未劫,先起波澜:刘唐报信睡小庙,被雷横抓获

熟悉《水浒》的人都知道,智劫生辰纲是因赤发鬼刘唐给晁盖通风报信而起,而刘唐本不认识晁盖,只是慕名而来。他没找到晁盖,被捕快都头雷横当做歹人拿获。有意思的是,刘唐这位远道而来的信使,不是自己找到的晁盖,反倒是被抓他的人送到晁盖那里。这一抓又一送,简直令人拍案叫绝,由衷赞叹作者笔走龙蛇,笔下无一丝平铺直叙!

而这段智劫生辰纲的前奏曲之中,更是有一个细节非常值得玩味:晁盖用十两银子保住刘唐!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为一顿早点,雷横居然可以大模大样把晁盖从睡梦中叫醒

当晚,雷横巡夜,发现东溪村灵官殿大门未关,立刻警觉起来。因为这个小庙平时没有专门掌管香火之人,他怀疑“莫不有歹人在里面”,进殿后果然发现供桌上赤条条睡着一条黑大汉。雷横是什么人,那是公门里的“老干家儿”,一眼就看出蹊跷,二话不说便让众士兵将大汉“一条索绑了,押出庙门”。

雷横抓了人不回衙门,而是直奔东溪村的保正晁盖的庄子而来。因为此时只是五更时分,回去尚早,他要到晁盖庄上“讨些点心吃”。

到了庄上,晁盖还没起床。晁盖听得报是雷都头到来,慌忙叫庄客开门。雷横带人进了庄,众士兵先把大汉吊在门房内。雷横带着十几个为头的到草堂坐下,和晁盖寒暄。

雷横上来便说明来意:

“奉知县相公钧旨:着我与朱仝两个引了部下土兵,分投下乡村各处巡捕贼盗。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径投贵庄暂息,有惊保正安寝。”

他这是告诉晁盖,之所以叨扰保正休息,全是因为奉了“知县相公钧旨”巡捕盗贼所致,所以不是自己有意“骚扰”,而是因为公差不得不“骚扰”。

这话头明显带着以势压人的味道。那么,我们不禁要问:雷横为什么敢这样理直气壮?

不用说,肯定是平时“吃大户”吃习惯了,打着出公差的旗号可以随时随地“扰民”。再往深了说,晁盖见雷横来只是略有慌张却并没有表现出厌烦之情,晁盖应该没少欠雷横的情,或者说雷横一直在给晁盖充当“保护伞”,所以晁盖对这种“骚扰”不但不抵触而且还有些乐意。

托塔天王晁盖

所谓“保正”,是宋朝王安石变法后施行的一种民间管理制度。农村每十户为一保,设保长;每五十户设一大保,设大保长;每十大保,也就是五百户设都保,都保的领导叫都保正。一个保正就相当于现在的乡长,既有财力又有实权,只不过是以平民的身份服务于正式的官长。(参见《宋史·兵志六》)

可见,晁盖这个民间推选的保正一直和县里的正式编制捕快都头雷横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以至于大半夜起床接待都很平常。

接着,晁盖一边张罗着接待,一边问雷横可拿得“个把小贼”?雷横接过话茬便说:刚在灵官殿抓了一个大汉,看那厮不像“良善君子”便将他拿获。

本待便解去县里见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

最后他还告诉晁盖:大汉现在就吊在你家门房里呢。

雷横这段话简直微妙之极,不管是正面还是反面,都能听出弦外之音。

从正面理解:我这人很仗义,乡里有点情况都先跟你晁保正打招呼,免得到时候你有麻烦。

可如果从反面理解则是:你晁保正作为一乡之长工作不利,村里出现可疑人员居然都不知道,你要加点小心了。

由此可见,雷横绝不是粗人,只这一番话就给晁盖将住了,晁盖无论正反都要领他雷横的情,也要受他雷横的制约。特别是最后找补的那句“现今吊在贵庄门房里”更是绝倒!这分明是对晁盖说:如此难堪的局面你看着收拾吧!

现在可以看出,雷横此来,绝非是为了吃口早点那么简单,这是有意给晁盖出一道题目:现在出了一桩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涉及到官差公务和你个人前程,你看该怎么办?

插翅虎雷横

——读到此处,我们不得不叹服小说作者手法高妙,只寥寥数语便把当时“公门人物”的“口角”和“心思”呈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晁盖的高情商:大事化小,急事缓办

再来看晁盖,遇到这略显尴尬的局面更是深通人情世故,处理细致精到。他嘴上只是唯唯诺诺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这是先将雷横所示人情领下,心中却暗暗记下门房之内有条来历不明的大汉,等一会方便了去查个究竟。

接下来晁盖更显示出他的高情商,此时刚好庄客们捧出酒食,他却喝道:

“此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

晁盖向庄客们说话用一个“喝”字,明明是有意作态,或者说是“装出来的”,但足以显示对雷横尊重之意。而请入后厅之举,不但显得亲密,更是把雷横与那十几个为头的兵丁隔离开了,这样,下一步再对话就变成了私人性质的聊天,公事就可能会变成私事,事事都便于周旋处置。

这之后,本来也就是吃个早餐的事,却变成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晁盖和雷横对酌私聊,众兵士们由庄客们招待,“大盘酒肉只管叫众人吃”。

可见,晁盖极会随机应变,顺水推舟,此时将雷横和众士兵们哄得非常舒心,这为后面做其他事做好了充分铺垫。

晁盖看看陪得差不多了,便叫一个主管过来陪雷横饮酒,声称要去净手(上厕所)便去门房内看那个大汉。

晁盖用灯笼一照,发现这黑大汉确实像个人物,便问他是哪里人,为何到此。那汉子道:自己不是贼,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个人,叫做晁保正,“如今有一套富贵要与他说知”。晁盖一听,非常机警地制止了大汉继续往下说:

“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却要我救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只说四五岁离了这里,今番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

此处晁盖颇为老道,明明听到“富贵”二字却先行将话头按住,因为此时此刻绝对不适合深谈机密话题,有此一个话头足矣,哪怕过后证明大汉只是瞎说那也无妨大局。

于是,晁盖重回酒席,又与雷横盘桓了一阵,雷横见天色已亮便告辞而出,晁盖送雷横和兵士们来到门房,见到吊着的大汉故作惊讶之色,说道:好一条大汉!仿佛他也是刚刚见到。

雷横说这便是灵官庙抓到的贼,话音未落,大汉便大叫晁盖“阿舅”,晁盖假意很吃惊地认出原来这是"外甥王小三”,二人就这样一唱一和,把刚刚设计好的戏码演得十足。

晁盖冲着刚刚“认领”的“外甥”喝问:

“小三!你如何不径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那汉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贼。”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夺过土兵手里棍棒,劈头劈脸便打,雷横并众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权去庙里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由,将我拿了,却不曾做贼。”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你却不径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噇这口黄汤。我家中没有与你吃,辱没杀人!”雷横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跷蹊,亦且面生,又不认得,因此设疑,捉了他来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

就这样雷横先将大汉放了,这也算是他给晁盖出的题目过了第一关。

十两银子外加散碎银两,皆大欢喜

晁盖看戏演的差不多了,便又对雷横说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这次,他们没有回后厅私聊,而是众人一齐来到前面的“草堂”。

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说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雷横道:“不当如此。”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却得报答。”晁盖叫那汉拜谢了雷横,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土兵,再送出庄门外。

此时,晁盖明明是给都头好处,却偏偏不去后厅,而是当着众人之面在草堂之上,堂而皇之地“行贿”,却是为何?

一来,说明当时公门小吏腐败之极,拿人“好处”已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要给得“合理”便可以公开进行。而且,晁盖给的银两见者有份,只是当官的雷横拿个大头儿而已。

二来,晁盖此举就是要让在场众人全做个见证:银子我出了,人我领走了,他不是贼,从此谁也别再提灵官庙抓人一事。

雷横假意推辞一番,便欣然接了十两银子,带着士兵扬长而去。等雷横走了,晁盖和刘唐才开始了真正密谈,刘唐将“一套富贵”和盘托出,原来他是想让晁盖劫夺巨额财富生辰纲。

再起波澜:为十两银子,刘唐死拼雷横

直到此时,事情似乎非常圆满了,每个人的目的都已达到,可谓皆大欢喜。可是,作者偏偏不这样写,要让平地再起风波。

起因是刘唐前思后想觉得晁盖给雷横那十两银子太亏了!在当时,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其购买力大概相当于今天的两三万块吧。按照刘唐的逻辑:既然晁天王都认了亲,雷横又是晁盖的朋友,就不该要这十两银子的重礼!更何况自己还被白白吊了一夜,没让雷横赔“精神损失费”就不错了。他暗自思忖:

“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条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此计大妙。”

要说,这就是刘唐没见识和失于算计了。晁盖假意认个亲,他就真拿自己不当贼了,而他干的还是贼的买卖,真是又可气又可笑。更何况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而且,这还是《水浒》中阎婆惜的话,也可见在这点上,刘唐还不如一个久混于世道的妇女看得明白。而他更看不懂的是,雷横拿了晁盖十两银子,其实两边儿心里都踏实。他这一追,反倒是再惹麻烦,不好收场。

刘唐挺着朴刀还真赶上了雷横和士兵,喝叫雷横把十两银子留下。雷横吃了一惊,从兵士手中夺过一条朴刀,准备迎战。两人未曾开打,先行开骂。

“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刘唐骂)

“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雷横骂)

“你那作害百姓的腌臜泼才,怎敢骂我!”(刘唐骂)

“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雷横骂)

这段骂战非常有趣,两人此时都是毫不留情,直接揭对方的老底儿。雷横骂刘唐“贼长贼短”不离“贼”字——这说明他其实也没全信晁盖的话,释放大汉就是给晁盖一个面子而已,而且更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所以,按他的逻辑,拿晁盖十两银子绝对理所应当,毕竟要为此事承担干系。

而刘唐一句话便戳穿了雷横的本质:“作害百姓的腌臜泼才”。

这话也只有他这样不计后果的粗人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平日里,百姓不会说,士兵不会说,晁盖这样的大户不会说,雷横的上司也不会说。所以《水浒》点评者袁无涯在此处点评道:“只一句够了。”

骂战之后,二人便缠斗在一处,“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如此一来,这捕快与贼更可谓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了。仔细想想,一个公门小吏与一个盗贼能“打个平手“的时代,必然是一个极为腐败堕落的时代。所以,袁无涯在此处的眉批评语也是特别的意味深长:

骂得有兴,贼字暗中得妙。

就在两人斗得难分难解之时,吴用出现了,因为他们打架的地方就在吴用家门口。吴用使一双铜链架住二人兵刃,简单问明了缘由。吴用听雷横说大汉是晁盖的外甥,也是不信。暗想,从未听说晁盖有外甥,而且看年貌也不相符,晁盖不可能有这么大岁数的外甥,其中必有缘故。

所以,如果往深了说,吴用能想到的事作为捕快都头的雷横又何尝想不到,亦可见他是看在晁盖和银子的份上,含糊释放了大汉。

此刻,雷横和刘唐依然为十两银子争执不休,甚至还想找吴用来评理。

刘唐道:“……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是不还我,誓不回去。”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刘唐道:“你屈冤人做贼,诈了银子,怎地不还?”

袁无涯在此又发评语:

做都头的不会抓贼,做贼的却会定罪。

袁无涯这一句句如同风凉话般的评语,已分明说出了小说此一段落的题旨:在这乱世之中,都头和贼已经是半斤对八两的关系。

雷横和刘唐说得急了还要再斗,吴用也是阻拦不住,此时,晁盖赶来了。他以阿舅的身份把刘唐臭骂一顿,一个劲像雷横赔罪,雷横倒很大度,说道:

“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也就是说,这十两银子雷横终归是拿定了。

雷横拿着银子扬长而去,其行为怎么看也不够豪侠,但却非常符合这个人物的设定。在雷横刚出场时,作者便交代他“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匾窄”,所以仗义归仗义,金钱雷横依然很在乎。更何况他久在公门之中,其中“见钱眼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恶习也已全部沾染在身。(显然他的品性比不上老同事朱仝,此又当别论。)

也许,智取生辰纲的核心段落过于辉煌,读者们大多忽略了这段“十两银子换大汉”的前奏曲,如今细细读来,一样是笔力雄健,暗藏讽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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