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颜色过敏,害怕一切红色的东西,甚至自

*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是医生穆戈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的遭遇。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形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本期病症:人生判决权

时间:年

地点:上海

人物:穆戈,小栗子,齐素,落落,刘医生

一个下午,我去门诊室旁听学习,进了一个VIP室,接诊的是刘医生。

这次的患者是复诊,我因为开会去晚了几分钟,刚进去轻手轻脚地坐下,患者就突然惊恐地看着我,蹬开椅子往后退,似乎极度难以忍受。

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招惹到她。

刘医生皱眉:“你先出去。”

我一头雾水地走出门诊室,直到一小时后接诊完毕,我都没想出来我到底何时认识过她。患者出门时,戴着副墨镜,唇色发白,一眼都没看在外头等候的我,医院。

我立刻进门诊室,“她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怕我?”

刘医生说:“不是怕你,是怕你手上的东西。”

我看向我手上,除了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什么都没有。刘医生伸手指了指:“你笔记本的颜色。”

我还是一头雾水:“红色啊,怎么了……她怕红色?”

“嗯,她是红色恐怖症。”

刘医生告诉我,这名患者名叫落落,27岁,来咨询自己红色恐怖症的状况。她无法看到任何一样红色的东西,只要见到就恐惧得不行。

症状日趋严重,严重影响到她的生活和工作。她害怕红色的衣服,红色的水果,电视里红色的镜头,甚至酱油放多了的红烧肉她也怕,渐渐的连“红”这个字也难以忍受。

她无法正常出门,因为外面的世界不可控,她可以把家里所有红色都换掉,但出门不行。她没办法,医院求助。

刘医生补充道:“她的恐惧对象泛化得很厉害,连看到自己的嘴唇,口腔,都会怕。”

我又是一惊:“不是正红色也怕啊?”

刘医生说:“嗯,就连她的墨镜也是专门找人特殊处理过的,削弱了红色视野,这样她才有安全感。”

我恍然大悟,难怪我见她时,发现她的唇色惨白,应该是用唇膏画过的。

我问:“那源头找到了吗?她恐惧红色的原因?”

刘医生摇头:“没有。”

再一次,落落来复诊的时候,我特意换掉了红色笔记本,也注意了身上没有任何红的东西,跟着刘医生去旁听了。

落落依然戴着那副特制的墨镜,她这回连在门诊室里也不愿意摘下,或说是不敢摘下,可能是上次被我那本通红的笔记本吓到了。

刘医生温和地说:“没事,门诊室没有任何红色,你可以把墨镜摘下,这是你治疗的第一步。”

落落犹豫了一会儿,摘下了。摘下墨镜后,她显得局促不安,看着有些怯懦,我观察着她,大概能想象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气医院咨询。

落落浑身都很朴素,几乎没有任何亮眼的色彩,一身白,连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看上去也白得过分,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猜想,她可能因为过于恐惧,反应到生理状态上,为了保护自己免看到红色,生理让她变得虚弱,失去血色。

大部分生理症状其实都和心理疾病相关,身体会为了“保护”心理而产生体征。

看到红烧肉都会怕的人,大概也不吃肉,无论是处理肉的过程,还是对肉的血色联想,她无法进食荤腥,于是整个人更瘦了,像张单薄得一撕就坏的宣纸。

刘医生问了许多事,落落几乎有问必答,但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问起她第一次开始怕红色是什么时候,落落只说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没这么严重,渐渐的就这样了,她也说不清。

行为心理学历史上有个著名的实验,叫白鼠实验,实验者华生给一个婴儿呈现一只白鼠,白鼠很可爱,婴儿想去摸,当婴儿要摸到的时候,华生突然在婴儿身后敲响重击,婴儿吓了一跳,收回了手。当婴儿第二次再去摸白鼠时,华生又敲响重击,婴儿又吓一跳,重复几次后,婴儿害怕得不敢去摸白鼠了,他养成了“摸白鼠”=“受惊吓”的条件反射。

婴儿开始看到白鼠就害怕,渐渐的,恐惧泛化,他开始看到任何毛绒玩具,带毛的大衣都害怕,因为联想到小白鼠给他带来的惊吓,养成了“惊吓”=“白鼠”=“所有像白鼠的东西”的条件反射。

虽然这个著名实验因伦理问题被后世诟病,但它为我们揭示了条件反射的养成和原理——原本不具备恐怖意义的东西,经过与某样恐怖东西的关联,也会让人产生恐惧。

一小时的问诊,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落落的防备心理很强,但她其实是愿意开诚布公的,她尽力想回答些有用的东西,但怎么说都是些边角料,我能看出她的急切和无助。

刘医生宽慰她,哪怕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找不到那只恐惧源头的“白鼠”,那就不找了,用认知行为疗法,系统脱敏给她治疗就好。

落落离开后,我问刘医生:“要不问一下她的家长?她不记得,可能家长记得。”

刘医生整理着桌子:“不用了,系统脱敏就行。”

我还想说什么,刘医生打断了我:“你就是精神分析上脑,不是什么精神疾病都需要追本溯源的。”

我闭嘴了,刘医生不喜欢精神分析,他是生物取向和行为认知流派的。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和跌撞的声音。我和刘医生立刻出去,看见落落昏倒在地。她前方有一桶打翻的油漆,两名在刷墙的油漆工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

落落是惊醒的,醒来第一件事,迅速去摸脸上的墨镜,发现它在,才松了一口气。

我问她:“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似是才知道这房间不止她一个,落落吓了一跳,看向我,然后摇摇头:“没事。”

我:“我怕你醒来害怕,就给你把墨镜戴上了,会不舒服吗?”

落落小声道:“不会,谢谢了。”

我:“这里是刘医生的休息室,你没有办住院,突然晕倒,也只能让你在这休息了。”

落落:“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就走吧。”

我:“不急,你再休息会儿吧,外面油漆工还在施工,是出去的必经之路。”

落落听到油漆工一僵,不再坚持。

我看了她一会儿:“那些打翻的,是白色的油漆,你也会害怕?”

落落不说话。

我:“你戴着墨镜,其实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油漆,你把它们认成什么了?”

落落似乎显得很紧张。我试探着给她递了一杯水,她接了,但我没错过她片刻的抗拒和后退。

我心里已有推测:“那滩油漆,你以为是血吗?”

落落一愣,低着头不说话,但身体反应已经出卖了她,她似乎是听到这个字就忍不住颤栗。

我问:“落落,你是不是有晕血症?”

落落呆了一会儿:“我,我有晕血症吗?”

我笑:“我在问你呀,你平常看到血,会不会觉得头晕,呼吸急促,心悸,或者像这次一样直接昏厥?”

落落似懂非懂:“好像经常这样,对红色就会这样,血也是红色的,我以为就是正常的。”

我想了想,换了种方式解释:“你平常戴着墨镜,哪怕看到红色的东西,你也不会发现,但油漆或者水之类的,你会有比较强烈的联想,正因为戴着墨镜不确定颜色,你立刻就会联想到血,然后引发难以忍受的生理反应。”

落落点点头。

我进一步试探:“你对血,比对其他红色的东西更敏感。”

落落想了想:“好像是这样的。”

我:“你父母或许也有晕血的情况吗?”

落落沉默片刻:“我爸爸有。”

那大概可以确定了。晕血症通常都有家族史,具有遗传性,遗传了对血和伤害有强烈反应的迷走神经,患者在受到刺激时,会降低血压来平衡血压高,导致脑血流量暂时减少,大脑供血不足,产生晕厥。

它是一种特定恐怖症,源头是对血的恐怖,进而发展成对一切与血相关的恐怖,红色恐怖。

我让她休息,打算去跟刘医生说这个推论,看她还局促地坐在床上,便温和地说:“刘医生下班前都不会过来的,这房里我已经收拾过了,没有红色的东西,你可以安心摘下墨镜。等油漆工完工了,我会来喊你的。”

落落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摘下墨镜,她对我稍微敞开了点心扉,开始信任了。

穆戈和落落

我正想跟她再多说点话,却见她突然猛地转头,看向窗外,那里不知何时飘出来一根红色的尼龙绳,应该是系什么东西的,上面满是杂灰,被风吹断了,就有一小边飘到窗前来。

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它,因为太常见了,而且它飘的幅度如此细微,我根本没发现它。

落落瞪大眼睛看着那根红色尼龙绳,又开始面色惨白,呼吸急促起来,我连忙过去拉上了窗帘,再回头时,落落已经重新戴上墨镜了。

我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模样,想到刚才飘窗的那根尼龙绳,一瞬间有种奇异的宿命感,好像有什么不可抗力,在阻止着落落对世界敞开心扉。

我分不清这是我的体感,还是我共情到了此时的落落,刚摘下墨镜对我信任了一分的她,又被世界赶了回去。

我去跟刘医生交流过晕血症的推论,刘医生没说什么,也确实没什么能说的。如果源头是晕血症,那精神分析就没有大用,因为它更多是基因和生理作祟,后天原因不大,还是得用系统脱敏来干预。

像诸如此类的特定恐怖症,比如自然环境恐怖症,对风害怕,对雨害怕,对水害怕;或是对特定情境,像是隧道、桥梁;或是对某种动物的恐怖,需不需要治疗,其实也要看当事人的需要和决心。

不少人是可以终身带着这一障碍过基本正常的生活,尽量把影响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落落的恐惧泛化如此严重,明显是无法靠自己忍受了。

再一次约定的复诊日,落落没有按时到来,她出车祸了,在医院。

我下了医院,虽然刘医生说听电话她似乎没事,我还是很不放心,因为车祸,血,伤害的联想,车祸对于落落的心理创伤应该比生理创伤严重。

到那的时候,落落一个人坐在病床上,脸上戴着墨镜,其他床的病人不时看向她,觉得她有问题,在室内戴什么墨镜。

落落看到我有些惊讶,也有些高兴,我发现不过一周没见,她更瘦了,更白了,面上有某种灰色的崩溃感。

落落说她只是被吓到了,车没碰着她,就是摔倒后有点擦伤。

我问:“见到血了吗。”

落落点头:“墨镜摔掉了,看到了一点。”

我:“当时尖叫了吗?”

落落似乎有些难堪:“我不太记得了,应该叫了,还挺夸张的,所以司机吓了一跳,以为撞到了。”

我几乎能想象当时的画面。

落落昏倒后,医院,一通检查后发现没事,司机的怒意就上来了。他怀疑落落是在碰瓷,医院一通闹,落落什么都没追究,也吵不过,任那司机骂了一阵就走了。

我坐着听了会儿,落落显得有些局促,她好像不太会应付来客,但她面上灰色的崩溃感太强了,强得掩住了她想招待我的眉目。

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在病房人多也不好聊关于她病情的事,她犹豫了片刻答应了。

我搀扶着她走到廊上,找了一处干净的位置坐,落落显得格外谨慎,走得很慢,看得很慢,非要把那排椅子里里外外全都看清楚了没有一点可疑的地方,才坐下,显得疑神疑鬼。

我是理解她的,恐怖症本质上是一种焦虑障碍,无论看到还是看不到刺激物,都会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的焦虑状态,对于刺激物何时会出现的惴惴不安摄住了他们的全部。

刚坐下,落落就惊声叫了一下,我看过去,她的脚上有一道很小的划伤,细小的血珠冒了出来。

尽管戴着墨镜,落落依旧难以克制地惊呼了好几声,我立刻拿出纸巾去捂住,落落却崩溃极了,她拿手捂脸,大喘息着。

这么点血,绝对不至于让落落有此反应,她像是积压已久再也受不了,先前脸上灰色的崩溃,此刻爆发了。

我问:“怎么碰伤的?”

落落连连摇头:“不知道,我根本没注意。”

我问:“你经常磕伤碰伤吗?”

落落混乱地点头,有些语无伦次:“我是不是见鬼了啊,怎么总是这样,怎么总是要让我看见。”

她说得不清不楚,我却瞬间意会了:“你是不是常觉得,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避免看到你害怕的东西,越怕越来,像宿命一般,有什么东西推着你,非要让你看到?”

落落惊悚地看着我,激动得更语无伦次了:“是这样的,是这样的,穆医生,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从你身上感受到的。”

落落灰败极了,了无生趣地放空着。

我想了想,道:“其实,不是宿命,可能是基因。”

落落木讷地转头看我。

我:“我给你介绍一个说法吧,它对我影响蛮大的,叫基因-环境理论,也许能给你解释宿命这件事。”

基因-环境理论,说的是人的基因会对人所创造的环境产生很大影响。拿晕血症来举例,晕血症会遗传对血和伤害反应敏感的迷走神经,而被遗传的人,他的性格特征里会有比较明显的冲动倾向,容易与人冲突,或者大大咧咧,不注意就会磕到碰伤,或者好奇心过旺,看到街上的车祸现场,总要忍不住进去观望,于是经常会看到血。

我最后总结:“你的基因会不断地促使着你去面临这些场景,好让自己得到显现。”

落落听得茫然。

我再次解释:“我发现你特别敏感,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注意,那天在刘医生的休息室,你会留意一根常人都无法发现的纤细尼龙绳,而你这次车祸,我虽然不太清楚过程,但可能是你过马路瞻前顾后,寻找能威胁到你的东西,没有分出注意力去避免意外。”

我:“你总是高度专注于各种需要防备的东西,但是你越这样,就越容易受伤,好像真的有什么不可抗力在推着你,你越来越绝望。”

落落抓住我的手:“那,那怎么办?”

我安抚她:“基因的事,一出生就定了,但它不是宿命,我们想办法解决就好了,你别绝望,没有谁在把你往地狱赶,只要你意识到这个问题,肯定会有所改善的。”

落落有些恍惚,在嘴里喃喃着“基因”两个字,然后再没说话,面上的灰白,并没有褪去。

离开前,我问她:“你跟单位请假了吧,这次打算休息几天?”

落落摇头:“我辞职了。”

我一顿:“什么时候辞的?”

落落低着头:“去年就辞了。”

“因为恐怖症吗?”

落落点头:“有点原因,跟同事关系也不好,他们觉得我矫情,动不动就大惊小怪,怕这个怕那个,还整天戴墨镜。”

她身上那股恨不得把自己隐形起来的羞耻感又出来了,她说这话时声音细如蚊蝇,似乎觉得这么说出来,自己确实很矫情。

我沉默。大部分人对他人的痛苦是没有想象力的,他们或许是没有共情力,或许只是不愿意,毕竟漠不关心远比试图了解轻松得多。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你是不是也觉得,你有病,是你错了。”

落落没说话,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我把手放在她得肩上:“你是错了。”

落落瑟缩了一下。

我继续说:“现代人眼里,有病就是错的,你不快乐就是你有问题,你阴郁你有问题,你不合群你有问题,你大惊小怪你有问题,你有病你有问题,而你有问题,你就是错的。”

落落的嘴抿成一条线,颤抖道:“可是我有很努力忍……”

我打断道:“努力没用,他们不在乎你的努力,只在乎你的呈现。”

落落头低得很低:“那我能怎么办。”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人们对痛苦是懒惰的,只要不在自己身上,能推多远推多远,既然无法叫整个社会认知都改变,那变的只能是你自己了。你只能带着这份“错误心”来医院看病,等着医生慈祥地告诉你你没错,等治好后,再鼓起勇气,回到社会中去,接受人们的判决。”

我看着她:“你把判决权交给他们,那你一生,都只能不断地经历错。”

落落站在那,显得更单薄了,好像被一阵夜风就能刮走。

“落落,把判决权拿回来吧。”

她沉默许久,忽然哭了起来,大哭,说她已经很久没敢哭了,她给别人添了太多麻烦,连哭都是没有底气的,是矫情的。

我拍着她,安慰了许久。

落落开始治疗了,系统脱敏,直接针对血液进行脱敏,但因为晕血症的症状,防止落落受不住晕倒,脱敏层级必须分得很细,逐一暴露,进展很慢。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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