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南石店虫王庙舞楼看楼睥刻考述

《中华戏曲》年00期李跃忠

今山西晋城市古为泽州府晋城县，清雍正六年()曾一度改名凤台。其北石店镇南石店村有一座虫王庙，现存清代咸丰六年()碑刻一通。碑高公分，宽73公分，正书，笏头，额篆“万善同归”四字，作者马铸式。碑中记载道、咸年间一次重修舞楼、看楼的过程，并提到祭祀虫王唐太宗李世民的原因，建庙方位对虫王之祭的意义等，均有考述的必要。

这里先分段标点，录其正文于下：

虫王庙新建拜殿山门舞楼看楼碑记

南石店村旧有虫王庙，一乡祈报之所

也。庙居村东。东于时为春，于位为木，于德为仁，于卦为离、为震，蠢动、长养、盛德、生育，取义备而为数多，于以知建庙之规模远也。庙祀虫王。虫王为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帝出乎震，相见乎离。东兼离、震，祀之宜哉！

夫太宗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隆庶几成、康。考诸史实，其免租给复，遣使循省天下，丞急于民事，自汉以来未之有也。后之人以虫王祀帝，起于贞观二年三月庚午以旱蝗责躬，癸酉雨一事。余不敢引吞蝗说，惧亵也；愚民不敢显称太宗，惧僭也。民以食为天，使百世无旱蝗，而民生安有不足者乎？特祀虫王，斯民亦可谓善祷也已。乃庙貌倾颓，费繁无措，屡议兴复，实难其人。

至道光戊戌春，举行乡饮礼，李公清瑞克膺斯选，不禁慨然曰：“耆宾之荣，敢谓无愧？庙祀废崩，余实惧然。”于是倡议募捐，极力赞襄，一时之鉴，其恳挚者，亦输将恐后，由是积累，一旦成功。今且新建拜殿，以肃升降。补葺两虎，以称庄严。瞻彼舞楼九楹，轮奂益之。看楼一律整新。山门内外，金碧辉煌。百神圣像，重兴金妆。气局宏壮，视昔有加焉。

李君舒锦述其事，谒序于余，乡人不忍没清瑞公之雅意也。夫修举废坠，具有诚惘；踵事济美，望诸后贤。岂惟清瑞公之善不容掩？其效力之部公等捐资之善士，皆有功于此，而可为将来劝者。例得并书，是为记。

敕授文林郎乙未科举人甲辰科大挑一等江苏候补知县邳州知州事军功随带加一级

记录二次马铸式撰文

钦设奎文阁典籍李舒锦薰沐书丹

谨捐乐输里居信士开列于后（略）

总理事李清瑞

邦(帮)办维首部宗全李成刘和忠

管钱项　　李口李成秀口口

随事维首　　朱义和　　部遐岐　　李园林　　李凤仪

李舒锦　　张九贵　　李敬业　　李焕章

李成　　李守文　　刘和　　李文命

张君太

李添永李延庚张兴

以上共募化布施钱陆百余串文费过钱一千八百余

串文

执事维首李敬业李廷高刘青云　　李金照

秦禧兴部太和张之庆　　关元林

李大隆刘义张正禄　　李女

石工张方炉续万全

木工蔡致清

绘工部东周

本庙主持僧福口口

龙飞大清咸丰六年岁次丙辰孟冬之月吉旦阖社公

建永垂不朽

马铸式字枫阶，道光乙未()举人。为人才思豪迈，磊落不羁。著有《五嘉轩诗集》、《沆盜一瓢庵诗草》等，光绪《凤台县续志》有其小传〔1〕。书丹人李舒锦，碑署奎文阁典籍，生平不详。

碑说该庙所祀之虫王是唐太宗，又不敢显称之,惧亵也，惧僭也。这很特别。因为虫王之祭源于蜡祭昆虫，后世则谓刘猛将军。清袁枚《子不语鬼多变苍蝇》篇即言：“虫鱼皆八蜡神所管，只须向刘猛将军处烧香祈祷，便可无恙。”〔2〕刘猛也不是神的名字，指的是一位姓刘的猛将军。落实到人名则至少有刘赣、刘鐘、刘锐、..

刘宰、刘承忠等五种说法。他们或生前有捕蝗之业绩，或死后有灭蝗之神迹，故民间祀之一向虔诚。其中刘赣生活于北宋末年，以崇高的民族气节著称，而刘銃则是南宋抗金名将，这两个人身后更受民众崇拜。

虫王当中，只有相传是元代人的刘承忠为猛将军之说,起源最晚，却在清代成为朝廷认同的天下之通祀。光绪《山西通志秩祀略中》载:“猛将军庙，府、州、县通祀，春秋致祭。”并引《通礼》所言祭祀礼节云：

直省府、州、县祀猛将军刘承忠。致祭之礼，每岁春秋，所在守土官具祝文香帛，羊一、豕一、尊一、爵三，陈设祠内如式。质明，守土正官一人，朝服，诣祠行礼。

其后又加以解释说：

雍正二年始立神祠。相传神元时人，能驱除蝗蜻。

凡立庙之处，多著灵显，嗣是祠宇遍于海内。〔3〕

清廷舍另四位猛将军于不顾，而独拜刘承忠，也许和刘鐘等曾经大败他们的女真族祖先有关吧，不过老百姓并不全买他们的账。民间俗神往往因地而异，同一名称具体所指经常有别，而且都是相沿已久的了，很难一声令下便立即更改。南石店村就是这样，不管别处如何，他们始终供奉唐太宗李世民做他们的虫王。

据《旧唐书》太宗本纪，李世民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死于含风殿，是年八月丙子，百官上谥曰“文皇帝”，庙号“太宗”。上元元年()八月，又改其尊号曰“文武圣皇帝”。天宝十三年()二月，尊之为“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这就是碑里称呼之所由来。

碑说本地百姓所以祭祀唐太宗为虫王，原因是贞观二年()三月庚午，太宗以旱蝗自责，默祷，于是蝗虫不见了，癸酉那天又降了一场大雨,解除了民众的危难。此事的确载于他的传记中。至于“吞蝗，，一事则见唐吴兢的《贞观政要》：

贞观二年，京师旱，蝗虫大起。太宗入苑视禾，见蝗虫，掇数枚而呪曰：“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也。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将吞之，左右遽疎曰：“恐成疾，不可。”太宗曰：“所冀移灾朕躬，何疫之避？”遂吞之，自是不复为灾。〔4〕

这是一个真实的很感人的故事。《资治通鉴》也把它当作信史记录下来，并记有吞蝗的确切时间：“贞观二年四月辛卯。”〔5〕此事说明李世民不愧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之一，他重视农业生产,关心农民疾苦的程度，可以成为历代统治者的楷模。为了扑灭一次蝗灾他竟然把一个蝗虫活活吃掉，冒着因此而生病的危险。封建时代的民众就喜爱这样的皇帝，以至于把吞蝗和蝗虫遂而不见的巧合，当成唐太宗“虫王”般的伟力，而倍加崇拜。此事先经上层社会的神化，既而在民间立其庙祀，春秋致祭。马铸式所谓“民以食为天,使百世无旱蝗，而民生安有不足者乎？特祀虫王，斯民亦可谓善祷也已”，传达了历代民众的心声，也高度肯定了特祀虫王唐太宗之举。看来民间庙祀虫王唐太宗的历史，比宋以来的祭猛将军可能还要悠久。

碑言祭祀李世民的原因，除了灭蝗的宗教目的外，还有纪念的因素在。因为论功劳他可以比迹商汤、周武，谈治国，则贞观年间的致政之隆,庶几和周成王、康王比肩。特别是他“免租给复，遣使循省天下，丞急于民事”等举措,给民族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据《新.

唐书食货志》，唐初原有免租制度:“水、旱、霜、蝗耗十四者，免其租;桑麻尽者，免其调；田耗十之六者，免租调,耗七者，课役皆免。”又说待到李世民执政时，新增了许多措施,贞观间曾下诏书云：

亩税二十，麦、粟、松、稻，随土地所宜。宽乡敛以所种，狭乡据青苗簿而督之。田耗十四者免其半，耗十七者皆免之。商贾无田者，以其户为九等，出粟五石至于五斗为差。下下户及夷獴不取焉。岁不登，则以赈民，或贷为种子，则至秋而偿。

李世民深谙“农事甚要，不可麗失”之理。其急于民事的思想,以缓行太子加冠礼一事最有代表性。贞观五年，有司上书言:“皇太子将行冠礼，宜用二月为吉，请追兵以备仪注。”太宗曰：“今东作方兴，恐妨农事,令改用十月。”〔6〕延期的原因，是惟恐因此而妨碍春耕。

此外,隋唐易代的战争之际，作为青年统帅的李世民，曾经多次转战于三晋大地。尤其是晋中、晋南、晋东南地区，他的神勇、英武，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业绩，使这里的民众自始便对他充满崇拜之情。山西古代有许多唐太宗庙，分布在霍州、乡宁、介休、屯留、长子、阳城等县，都是有记载的较为重要的庙宇。建这些庙的原因，大都和当年李世民曾在那里作战或驻兵有关。其中应该一提的是长子县的太宗庙，它与晋城南石店村一样，也是把李世民当作虫王祭祀的：

长子县东南古城故址，俗名高庙。元至正六年有蝗，土人以帝尝呑蝗，立祠祷焉。　　岁四月八日，有司致祭。⑺

每年四月八日有司致祭,说明唐太宗为虫王之说在那里是被官府承认的。估计当时的泽州官员也要参加南石店村的祭祀活动。

当然，晋城南石店、长子古城等地的村民，特祀虫王李世民的根本原因，还是出于消灭蝗虫的宗教需求。晋东南一带自古就是蝗虫灾害的多发区、重灾区，只要罗列一下其中一种县志里的不完全统计，人们就会发现，这里历代遭受蝗灾的情形是很惊人的：

晋愍帝建兴四年(),大蝗，民多饿殍。

北齐文宣帝天保八年(),蝗。

元至元二十七年(),蝗。

明正德八年(),夏六月蝗。

嘉靖七年(),泽州旱、蝗，饥。

嘉靖十六年，蝗。

清康熙二十九年(),泽州黑虫食禾，结为茧，大

小各异形。

康熙三十五年五月，旱，无麦。六月，蝗食苗。七月，

嫌。生岁大饥，民多流亡。

同治六年(),蝗。

光绪六年(),鼠害稼，黑虫食禾及诸树叶。夏，

雨雹。〔8〕

据此，无论这里的人们多么迷信、愚蠢，在农业科技甚不发达的古代，他们祭祀虫王的那份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事实上，由于水、旱、虫、霜、雹等自然灾害，自始便是农业生产的大敌，所以早在相传伊耆氏的蜡辞里，已有“昆虫毋作”一句，明显表现上古人类对..

昆虫的恐惧和驱逐虫害的愿望。零、禁、昆虫之祀在中国农村相沿那么长久，就是想借助宗教力量。

碑文还提到建庙方位的问题。作者说虫王庙所以建在村东,是因为“东于时为春，于位为木，于德为仁，于卦为离、为震”，取其“蠢动、长养、盛德、生育”之义也。又说“取义备而为数多，于以知建庙之规模远也”。他也不知道该庙的始创年代，所以仅据《易传》和阴阳五行之说，加以判断。

关于五行与方位、季节的搭配，董仲舒说：“木居东方而主春气，火居南方而主夏气，金居西方而主秋气，水居北方而主冬气。”〔9〕《周易说卦》篇亦云：“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1°〕所谓东方“于时为春，于位为木”之说，即由此而来。《礼记乡饮酒义》也说:“东方者，春。春之为言蠢也，产万物者也。”正义曰：“春犹蠢也。蠢动，生之貌也。……东方产育万物，故为圣也。”〔11〕据此，碑中所说的选择村东建庙，是想借其“于时为春”，产育万物的含义,而使本村的庄稼茂盛起来。

“帝出乎震，相见乎离”，也出自《周易说卦》篇。原文作：“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其中的“帝”字特指天帝，而非人间帝王。正义即解释说:“帝者，生物之主。”又说：“以此帝为天帝也。”那么《易传》这两句话，又怎么与虫王庙联系起来呢？只有再看孔颖达正义的疏解：

帝出乎震，以震是东方之卦。斗柄指东为春。春时，

万物出也。……相见乎离，因明圣人法离之事，以离为象日之卦，故为明也。日出而万物相见也，又位在南方，故圣人法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也。〔12〕

原来“帝出乎震”，震代表东，代表春，春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充满祥瑞之气。但他只要由东向南看去，就会“相见乎离”，离代表南方，其象为日，引申为明，因此出乎震的“圣人”总是取法于离卦向明之义，南面而治理他的国家。也就是说,对于本庙而言，建于村东的目的就是盼望“出乎震”的虫王太宗皇帝，能够保佑本村的庄稼茁壮成长。同时也盼望他能够像生前一样,“法离之事”，“向明而治”，管理好一切害虫，使之不要危害农作物。至于碑里所言东兼离、震两卦之说，则源自后世道家的阴阳八卦图——东在先天方位图中，为离卦;在后天方位图中，为震卦。作者把两图混在一起,解成东既为震又为离，反而无法说明自己“帝出乎震，相见乎离”的确切含义了。

南石店虫王庙的规模其实不大，现为村办小工厂所用。原是二进院，中间隔以过殿，已被打通，合计进深仅26.4米，院宽11.3米。现存建筑全是清代遗构。正殿三间,歇山顶，灰脊筒瓦。四根方形抹角石柱，须弥凳础。柱头科五踩，单翘单下昂，象鼻下卷，耍头大狮子头。补间三朵，皆出45。斜棋、斜昂，与耍头雕成一条整龙。明间的龙头在下,两次间的龙头在上。四角科斗棋亦五踩，双下昂，其45。由昂刻作龙头，下昂一作龙尾，一作象头，象鼻亦下卷。阑额雀替全是浮雕，明间雕有戏曲故事，可惜彩色皆已剥落，也有损坏，难以辨认。

正殿两旁的侧殿都是硬山顶，四架椽屋，各三间。内院东西楼房各六间，小工厂后建的，原来的配殿早已拆除。外院东西尚存二层小楼各三间，当是专门为妇女们建筑的看戏之楼。至于碑中说的“新建拜殿”，更是不复存在了。

山门舞楼悬山顶，三间，五標四椽，也是小瓦式作。抹角石柱底层两根，上层四根，都用须弥凳础。柱头科、角科皆斗口跳。台前施石护栏。舞楼通阔8.25米，明间宽3.25米，进深5.2米，台基（底层）高2.35米。碑里说舞楼九楹，是就其总面积而言的。舞楼东西两侧各有二层耳房三间，设小门与舞楼相通，这是艺人化装用的房间。

舞楼早已不再使用了。不过，人们对它在战争年代的作用的记忆是很美好的。据李进义先生《泽州戏曲史稿》讲：

晋城市北石店镇南石店虫王庙，原是一进两院，拆去过殿后，成了一个院子。南边大门顶上是一座清代戏台。^2-8月，新四军的中原军区留守处曾在南石店驻扎，李先念、郑维之、陈少敏等同志曾和战士们一起，在这里看过前来慰问的表演团体的演出。

当时的农会主席张树生，和因病留在村里安家的新四军战士李志德，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李先念等同志观看晋冀鲁豫边区、太行区、太岳区的文工团，以及晋城民风剧团演出的盛况。晋城县民风剧团演的是上党梆子《小二黑结婚》、《白毛女》和《王贵与李香香爲〔13〕

这大概就是南石店虫王庙舞楼的最后一次辉煌了。

（作者为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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