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小说失语者

文/李富华

火神奶奶来我家提亲的时候,你爸还背着蓝粗布书包上初中哩。

母亲说起这些的时候,往父亲那边瞟了一眼,嘴角一撇。但一看到我和妹妹在笑,她也噗嗤一声笑了。

四十二年前,他们俩都才十八岁。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们俩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一个在村东头,一个在村西头。

村子西边不远处就是矮矮的群山。因为缺水,这里的山显得皱巴巴的。山上除了石头蛋子,就是低矮的灌木和白草,不时还能看到放牛羊的老头儿和小孩儿。

山与村子之间是层层的梯田和蜿蜒的小路。春天,麦苗泛青,油菜花黄。站在山坡上极目远眺,甚至能看到铁西电厂的冷却塔,还有更远处的县城。

村子西高东低,地势落差很大。骑车从我家到姥姥家,从来不用蹬。

在我幼时的印象里,姥姥家住了三间平房。房子好像快要塌了,里面用木棍支着屋梁。最怕的就是下雨。小雨用盆接,大雨用盆端。

屋里坑坑洼洼的地面,像媒婆火神奶奶的那张麻子脸。

母亲看见火神奶奶来就躲了出去。母亲不愿意这门亲事,一个村的,对男方多少了解些。

姥姥被媒婆的话迷了心窍,说:“人家李大户家,家底厚,人口又多。他家刚盖了四间新房,他哥又是咱村的会计,家里不缺粮食。你还图啥哩?”

“他傻。”母亲憋了半天,愤愤地吐出这两个字,将脸扭到了别处。

“瞎说,李大户家百十口人都不傻,就他傻?”姥姥不依不饶地追问。

“反正我不愿意。”母亲也是铁了心。

“你个死妮的,不能都依你!”姥姥的脸气得发白,指着我妈鼻子的手指抖个不停。

“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呀娘!”母亲说着就往外走。

“哎呀,我不活啦。你个死妮的翅膀硬啦,长本事啦。你愿意跟谁跑就跟谁跑吧。”姥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得一起一伏,抑扬顿挫,像冬日院落里扑棱棱四处飞散又降落的麻雀。

母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在踌躇之间,只听姥姥的哭腔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母亲扭头一瞅,大叫一声:“哎呀——我的娘呀——”只见姥姥倒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母亲慌了神。一面喊人,一面掐姥姥的人中,一面抚胸顺气。

一阵折腾,姥姥才缓过了气。

就这样,不愿背负不孝骂名的我妈就只得答应了这桩婚事。

年,也就是他们订婚后的第五年,母亲拖不过,终于还是嫁给了我爸。

那天,她骑着一匹枣红马。在一群人的吹吹打打、前引后拥下,跟在一个同样骑马的男人后面,穿过了这条喧闹又冷清的老街。这条老街她从小到大走了无数遍,但这一次她却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喧闹是一时的,而冷清却是永恒的。她不知道自己要被人群裹挟着推向哪里,她只能认命般地往前走。

前面的这个男人,将要成为她的丈夫,我和妹妹的父亲。

她真想压根就不认识他。

她不懂得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嫁给他,只是不想要了老娘的命。

想到这,她就堵得慌。她觉得驮着她走的根本不是那匹红马,而是她的母亲。很多年后,母亲提起她与父亲的结合,还有些怨姥姥。

姥姥一开始沉默不语,有一次受不了了就苦笑着说:“你要是硬不愿意,谁能怎么样你?”明显底气不足。

母亲还有一件事怨姥姥,那就是没让她上学。

她只上了一天半课,就被姨姥姥接去看孩子了。

那时姨姥姥在乡里当小学民办老师,丈夫在部队当医生。当她有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不想丢了工作,又舍不得请保姆,就想起了她的这个才七八岁的外甥女。

姥姥答应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让女儿成了一辈子的睁眼瞎。

难怪母亲会怨。

“你要是硬不去谁能怎么样你?”姥姥还是那句话。

她总是推脱责任,好使自己活得安心些。

也难怪,那时候,姥姥也只是一个有着四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农村妇女。她也想不了那么多,更想不了那么远。

然而对母亲,最近她却颇有些不满,总说她的这个女儿来看她次数越来越少。

母亲每次和我提起此事都有些委屈和愤愤不平。

“她怎么不说说以前,我为家里做了多少……我现在也过一家人,每天不是地里就是家里,孩子小又没人管,谁心疼过我呀?……”

姥姥家先后盖了三次房。

母亲小时侯住草房,后来用石头和黄泥坯盖了三间平房。

舅舅娶媳妇的时候,又按照人家女方的要求,盖了五间当时流行的瓦房。

砖是自己烧的,瓦是买人家的下房瓦。木材由两个已出嫁的闺女平摊。工匠是请的邻居和亲戚,大工给人家打些工钱,其余都是帮忙,管三顿饭,一包烟。

所以一座房子下来,姥姥家也没花太多钱。

舅舅的媳妇儿是我爸妈给说的媒。都是亲戚,是我爸表姐家的闺女。人漂亮,又能干。

母亲抱着几个月大的妹妹,和父亲一趟一趟地往表姑家跑。白天要干活,只能吃过晚饭去。有七八里地,路也不好走。有一次回来,发现妹妹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一只。

不知道跑了多少趟,舅舅终于用自行车把妗妗娶过了门。

后来,就有了我表弟。

舅舅当了大工,不仅还清了债,还有了些积蓄。就盖了现在的新房。我们那叫“橡胶顶”。人家有钱的都盖两层,他盖了一层。一年了,里面没粉刷,也没置办新家具。但总算住上新房了。

然后,我妈就淡出了姥姥家的政治中心。

她的角色也发生了重大转变:变成了姥姥家的洗衣短工和修脚长工。

母亲嫁过来第一天晚上,就遇到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

老家有个风俗,新婚之夜要听洞房。没人听反而不好,说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谁知那天晚上竟飘起了鹅毛大雪。一个大娘眼看没人来听,就拿了把破扫帚竖在了门外,扫帚上顶了个破草帽。

那一夜真出事了。

母亲在新婚之夜枯坐了半宿。

她听见有东西在用爪子挠门,鼻子呼呼地嗅着。她以为是谁家的狗,举着灯凑过去透过门缝一瞧,哪里是什么狗,分明是一匹饿坏了的狼。山里有狼,她从小就见过。

对这位新娘子来说,可怕的还不是这匹饿狼,而是——

父亲在新婚之夜得了一种怪病。老家人说是“招邪了”。

他好象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目光呆滞,疯言乱语。有时会和人撕打,但醒来又仿佛全然不知。

从此以后,父亲几乎每年都要犯几次。

我们只要一看见他在那发愣不说话,就有点害怕。因为这常常是犯病的前兆。

晚上母亲一般不让他出去。

如果村里死了人,我们也会提心吊胆好几天。

母亲总是把灶台里的草木灰在大门口撒一溜。说是可以辟邪。

我不知道母亲一开始是不是也很害怕,但从我记事起,她就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怕过。

每次,她都让我们到里屋看电视。她把门帘放下。

对付这时的父亲,多年来,她总结了很多种方法。

掐人中;或者点燃艾草用烟熏。

母亲还有个绝活。她一摸父亲的食指的第三节关节,就能知道是男鬼还是女鬼。

村里算卦的瞎子送给她三根银针,并告诉了她扎针驱邪的方法,但她不常用。

有时我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母亲厉声问道:你走不走?不走我非把你毁到这!

父亲:我走,我走。

母亲:还来不来了?!

父亲:不来了,不来了,不敢了。

经过一番折腾,父亲显得很疲惫。

他从床上起来,木木的,走路时身子一晃一晃的。走到屋子中间,又停了下来。

但最终还是在母亲的劝说或逼迫下走出了屋子。

母亲也跟了出去。

我和妹妹从窗户的小洞里偷偷往外看。

只见父亲呆站了一会,缓缓举起双手至头部。从前往后摸三下。然后跺左脚,跺右脚。转身回屋。

回来他又成了我们的父亲。问他什么,他说不知道。

有时他说知道,但控制不了自己。

他又对我们笑了,我们才慢慢地靠近他。

但他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这是一个困惑了我很长时间的问题。

即使我上了学,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鬼神,但我仍然无法解释。

母亲也总说他是装神弄鬼。

我总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心理问题或脑神经方面的问题。

其中的缘由还得从我爷爷奶奶说起。

关于父亲,我原来专门写过一篇文章——《丢失的父亲》。

这么多年来,他像是一个荒凉而神秘的山洞,让我畏惧,又让我好奇。

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很少有过亲密的举动。我总在远远地看他。

仅仅有一次。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大家都端着锅碗到胡同里吃饭,那里凉快,又可以聊天。

父亲很少说话,只是听。

小孩子跑来跑去玩。

月亮爬上屋顶,我就想回家睡觉。但那时小,不敢一个人回去,就靠着母亲打盹。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双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托起,抱在了怀里。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父亲很孤僻,他仿佛有一种交流的障碍。

邻居来我家串门,总是母亲招呼人家。父亲在椅子上坐着,木然地抽着烟卷。

有时母亲说一句,父亲就会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一下。像是母亲的尾巴。

母亲告诉我,在父亲七岁的时候,爷爷被活活地撑死了。

爷爷在生产队赶大车。那年秋天,玉米棒子长得出奇的好,硬硬的,鼓鼓的。

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粮食了。再说,还有那么多的孩子。

有一次他实在撑不住了。就把车停在路边,一头扎进玉米地里,就再也没有出来。

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塞满了金黄碧绿的玉米,那痛苦的表情像一个难产的符号。

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的海洋。

绿色翅膀的蝇子嗡嗡地叫着,降落在他的凝固的嘴角边上,吸吮着那甜甜的汁液。

奶奶是否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颠着小脚,缓慢而急切地走在路上。右手将手帕一扬一扬,尖尖的哭泣声像高亢嘹亮的河南梆子。然后扑在那具已经灭灯熄火的躯体上,哭泣号啕。“死鬼呀,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我们娘们可怎么活呀?……”

抑或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无从想,因为我实在想像不出来。

奶奶走的时候,我还不到六岁。也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这些事情。

父亲是年的羊。

他七岁那年是年。那一年,他死了父亲。那一年,母亲被迫离开了学堂。昨天晚上我推算出这一年份的时候,心里暗暗有些吃惊。对那个陌生的年代突然有了一种神奇的回应。

据说,我爸还有过一个小他两岁的妹妹,五岁那年夭折了。

从此,奶奶对他最小的儿子——我的父亲,格外的宠爱。

就这样,爷爷的早逝剪断了他精神成长的脐带,奶奶的溺爱使他的性格走向了歧途。他越来越任性,越来越孤僻。

当时奶奶在生产队做饭,有时会偷偷揪一块面团塞进衣襟里。晚上偷着做给父亲吃。

父亲也很孝顺奶奶。

奶奶活着的时候,他最听奶奶的话。有时还因此和母亲发生过争吵打斗。

奶奶去世后,逢年过节,或者改善生活,他总是先盛一碗,双手捧着放到门后的缸盖儿上。然后我们才可以吃。

尾声

这就是我记忆里的故事。

有一次母亲看电视剧看得动情,随口冲我说了一句:“如果把我的事写下来,说不定也能拍一部电视剧哩。”

但她却不识字。

她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讲述。

而她的听众只有那么几个。

父亲虽然识得几个字,但也很少讲自己的事,更不会把他们写下来。

所以他们的故事注定像很多人的一样,被湮没在岁月的洪荒里。

谁能够千百年来灵魂鲜活?而谁又只是匆匆的过客?

后记:

当我敲打出这一个个汉字的时候,我隐隐为我们及我们的孩子这代人感到庆幸,也为那些像祖辈父辈一样的“失语者”感到悲哀。

有人被历史捕获,做成了标本;

有人被历史遗忘,化为了尘土。

姥爷和姥姥都已作古。舅舅做了老板,又重归落魄,等待东山再起。妗妗变成了一个胖胖的皮肤粗糙的家庭主妇。父亲像被岁月浸泡的萝卜,整个人一点点地软了下来。脑梗后,他得了失语症。母亲的记性越来越差,常常想不起钱放到了哪里。

家里盖了新的房子。村子里修了宽阔的马路,种植了花草,到处是一排排的新房。西山也开始有了葱茏的绿色,成了国家森林公园。

我们记录的,永远只是时光漏下的点滴。

一切都正在被遗忘,一切都还在继续。

作者简介:

李富华,安阳市第七中学语文教师。河南省教学标兵,河南省文明教师,安阳市优秀教师,安阳市优秀班主任,安阳市骨干教师,安阳市五一劳动奖章和五四青年奖章获得者。曾获河南省优质课一等奖、河南省第三届中小学班主任基本功展示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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