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山雷玄幻小说系列景物描写集粹

童山雷玄幻小说系列景物描写集粹

江南达者

……听说附近有个大湖,湖中多有荒岛,极感兴趣。登上一座小山眺望那湖。那湖扁扁圆圆的,真象是一块调色板。周遭的小岛恰似板上的颜料堆儿。处在东北角「拇指孔位」的那岛最大最美,遍覆着密密匝匝的黛色丛林,甚称我意……

这才感觉天奇冷。冷得叫人发痛……岛上漫目都是干枯的杂树林。黑松白桦和沙柳居多。土质虽冻犹略松软……不觉天已黄昏了。北国的长天高渺神奇。冻云如岭如峰,如羊群马队奔驰在朔风凛冽的原野上。干燥的气流刀似地割人。四野都在发着低沉却又狂暴的呼啸。沉落在地平线树梢顶上的太阳血红而破残,显得相当诡谲。

……筏子做成后,水气尚未全干,湖冰便嚓嚓地融裂开了,先满湖都是浮泛着的冰凌,不过两三天的时间,冰凌也渐渐不见,于是只见一湖春水碧波荡漾,映照着水岸那已是一片嫩绿的树影,水面微微飘浮着极淡极薄的紫色水汽,恍然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了一望无际的新天……

湖岛间的初夏是异常美丽的。满坡的树木都变得郁郁葱葱了。光滑而洁净的桦树枝干,疏疏散散、错落有致地在密林那浓暗的背景上细笔似地挑画出了些亮色线条。沙坡在暖日的照晒下,永远都纯洁而沉静地仰躺在那儿,恰似大热那天我们浴净后她那休闲在水滨的曲线流畅的肢体。柳丛在和风的抚拂中起伏奔走似地散扬着缕缕新绿,象是些活泼的姑娘在滩上疯舞嬉戏。密林深处,岛子正中,一块三四层楼高的赭色大岩石稳沉地蹲坐在那儿,犹如一个严肃地观望着后辈的饱经风霜的老人。林子上空和绿水滩上,常常都翔聚着群群叫不出名来的白鸟,鸟鸣声在这片寂静的天地间格外显得警耳的清越。有几个湾中遍生摇曳的芦苇。岛子南端的向阳之处,竟然还亭亭玉立地举出了好些娇嫩的荷叶……

野地上空的星月愈发显得疏朗莹洁。地热还未褪尽;风从密林间挤出,歇凉喘气般地来到包谷地里,从地里赶出了一阵阵稍带干呛味的清香。蟋蟀们可是毫不畏热地大张旗鼓呐喊着;偶有几只旱蛙,理智而克制地不时又在一旁喝彩叫好上三两声。而正因为这样,整个草野上越发有种使人悚然的寂静之感。

先去的那个最远的湾子正是那芦花荡。目下恰值芦花时节:浩博的大湾一眼望去全被白茫茫的绒花所覆盖,轻柔的苇浪依和着拍拍微波的节律,在紫灰色的云天下缓缓地犹如摇篮般地摇荡。水中似有鱼儿唼喋。芦花丛中时隐时现地可见一些五色的水鸟。秋空白水浩淼之间,正上下都各横着一道雁行。境界如梦如诗。

疏黄的莲叶歪歪倒倒地扶立在黄昏风平浪静的水面上,象是些社酒方散之人。几朵耀眼的残荷亦象醉酒人群中不甘寂寞的女人,红艳艳地兀自在其间搔首弄姿。苍老如翁的布满黑斑的蓬梗脚下,星星散散地竟有一些再生的嫩叶了,当然它们便真象一些跟在这群醉归先辈身边的清醒且又饱饱的孩子。在这群爷儿祖孙相邀相扶的方队上空,几只蜻蜓鸟鸢般地翔舞着,静中有动,越发使得眼前这种景象鲜活而又逼真。

天一日日地变冷;卷地而来的北风把高纬地区邻国的逼人寒意裹挟来,终日呼呼拉拉地扑扫着我们沉入冬眠似的小屋。周遭的湖水中似有百千水怪在那儿挤轧呻吟。岛子象只惊吓的兔子蜷缩在众怪喧腾的夹缝间,一无所为,唯有可怜巴巴地瑟缩战抖。而越来越长的黑夜也大妖般地强霸在这儿,肆虐、专制而毫无道理可讲。倍受欺凌的白日是早已羞忿地藏身于厚厚的云被中去了,任外界翻搅得湖呼岛啸,轻易是决不敢露出脸来。浑沌迷茫的阴郁间终于有了一场亮亮的初雪;接着,满天都是雪花不停地飞舞,于是我们的世界一下子又变得冰晶玉洁般的爽朗和光明了。

林中的气氛异常的空寂肃静。我们最后一次来这林中,还是在初冬一个暖日返照的温和的下午了。那时这儿显得是多么的绚烂和生气勃勃啊──一些晚谢的山花星星点点地嵌缀在半枯的黑褐色草藤间,微微映照着透过密林的阳光,绝似闪现在深色夜空中的繁匝的河汉,亦象是衬托在黛色衣袍上的串串晶亮珠子。轻寒山风的吹拂之下,树木全都有灵似地低语笑叹着,让手中提篮内装满了橡实、山栗、野枣和榛子──甚至其中还有两支老参──的我们加倍地体验到了一种丰收的喜悦。而眼下的感觉却别有一番冷艳得近乎圣洁的美:寒日映雪,素裹银妆,枯枝败梗如同乱插在祭坛间的香烛,松林则象是群群黑袍巫女,正在那儿无声地顶礼默祷……一些被新雪弄得模模糊糊但仍隐约可辨的鸟兽足迹毫无规律可寻地散留在雪地上,越发为这寂林冻原增添了一种荒落原始的迷茫凄美。

……深绿色的春水极其清澄透彻。云天的倒影在水中被我划成了一组组颇有规律的柔和旋涡。远方的湖岸蒸腾着一抹缥缥缈缈的水汽;空气滋润而又爽朗……

选自《北岛卜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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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蓝的天穹下如睡般寂寥。不知哪儿有个采石匠,正在为这梦中的世界发着敲梆一样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四下的山野如洪荒江海起伏翻腾……西北的紫云山在晴光下越发蒸腾着缥缈的紫气。眼前总有团火球忽红忽黑地闪烁明灭。……轻轻地踏上那块熟悉的乌油石。周遭的山景其实早已有些似是而非了。忽有一对山鹧从翠柏林间飞出,毛色鲜洁,长尾依依。……倏尔至一去处,危岩岌岌,绿荫蔽野,清光如水,旱蛙啯啯。崖下藏一残败瓦庵,棂漆褪落,尘结拂风,黑洞洞间,似有缕缕细烟逸出。……天色忽幽淡如夕。其时暮色如庐,蝙蝠旋旋翻舞其间,流萤纷乱若蝇。干虾般的弯月惨淡地半沉在死海寂湖样的玄色天上。四野无风。天气潮热闷湿。

……榻设薄被凉枕。枕空吸纳山声,松涛呜呜然如疾风掠四野。合目养神间忽见一物,似狐类狸,通体泛磷光,泠泠然如闪青电,回眸视余片时抽身而去。余奇之,蹑足起身,屏息尾随,不意步履快捷若风,唯始终距彼物约有丈余……越崖穿壑有时,至一峰,形绝似金华台。四顾绝壁直下,深难见底,绝壁间悲风肃然。峰巅有圆台如莲座,台顶设神座神椅,而椅座间并无神人。台脚周遭尽皆孔窍,中空有类殿堂。细视之,各孔窍间穿逾钻营之影,络绎不绝。

回路殊非来时。犹疑彷徨间,不意足下打一闪失,身便飘飘荡荡,似缓缓飞坠谷底。着地时屁巴骨震疼之感曾几何时同身受焉。放眼周遭则一片漆黑。久适之,闪闪磷火照耀下,亦隐见众多劳碌物影;又见肮脏篷筚间蛆也似蠕动爬出群群肉蛋,略近人形,嗷嗷嘈嘈,声若婴啼。傍崖则沃草肥茂,白骨森然。且劳碌物影亦忽而呻吟,忽而强笑作歌,歌曲呕哑嘈哳,词则怪异难解,平生均闻所未闻。

至金华台盛会日……于路见朝霞绮丽,云朗山青,鱼蟹嬉游于深涧,燕雀穿舞在高空……时金华台已入眼帘。台顶天空映五色霞光,如火焰般赤。台下四方来者若串串蝼蚁。……台顶四周早已满挂五色幡旗。细视之,又若阳春日邻里所晾铺盖包单。……五山人等划片列坐于台前大坝,沸沸扬扬,极其闹热。台前坝边亦如人间会场挂满喇叭。台上高悬一横幅,幅上斗大红字一长串,因随风缭绕,不甚明了,唯见其间时现「欢」、「庆」等字样。幅下主宾座亦一字儿排开;坐主位者约略八九,面目皆似余于云台场镇中央片石楼内所常见。居中披绶带者绝类云台头儿伍某。座间亦置花钵,唯钵内插植者尽皆谷穗苕花。几名侍女轮番掺茶奉水,惜不唯无甚容色,且穿着俗艳,全无仙家气象。台前不知何故却黑压压跪一片鬼头鬼脑之人,个个气色晦暗,面含戚容。

……有声报曰「开典」。忽见满天红霞落叶般飘下,便有群群鸡鸭凌空飞起。犬儿也便不知在哪厢汪汪乱叫。四下亦爆响起连枷的嘭啪声,外加阿物「叭叭叭」声,一如幼时敲击卵石。于是台上台下祥云缥缈,嗅之则酷似烤芋烙饼般香。忽儿又闻一派唢喇子之声嘀嘀嗒嗒奏起,使人忆起冬月前后傍崖一带嫁女娶妇。好一阵开张过场方了,喇叭却吱吱轧轧作起声来,初闻之不辨音色,细聆则觉其有类世间官话。空空泛泛,不着边际。

我紫云观特小,排位最后。然但雯出场,其光彩照神,照人,照僧尼照同类,竟使满山响起了一片微风样的唏嘘。雯自省识其美,愈展其百媚千娇之姿,口中亦若啼莺婉转,于是竟将由霞起草、余润色那篇并未脱离八股腔之表文诵读得顿挫抑扬,声情并茂。读罢似意犹未竟,居然翩翩起舞,袂摇清风,袖展虹霓,轻飏飏飘起一山梨花。至此万众喝彩,纷纷又说不意本山已修出此等亚仙。

……不觉已至山野间。不知怎的,哄乱人群通不见了,四野却忽有黑风严雾相逼;丽日隐耀,高崖潜形,阴惨惨似有冥中百千鬼怪挡道。……这厢才登彼岸,那上游山水陡至,旋旋浊流间竟有许多殍尸浮沉。瞥而视之,多鬼头鬼脑,绝类先前跪于神坛前之众……旋即亦化作黑犬,翻胸覆肚,四脚叉丫,形容令人惨骇……时八方尽皆玄色绝崖,距涧水三五丈处,唯一先秦古栈摇摇欲坠、吱吱轧轧悬棺朽骨般伸架于彼,上下有万千蝙蝠冲撞飞扑。近视更有百尺长蛇倒挂崖间;栈板之上,虾蟆也似黑蚁,聚攒如麻。……如此又行片时,天忽昏朦如晦,旋即暝黑若夜,咫尺不辨其形。冥茫间似有百千怪物嗷嗷号叫。……夜空倏尔刮腥风、降血雨,雨中且夹带无数粪蛋。继而惊电猛闪,闪而一发不可收,于是天复大明,水亦顿然平滑如镜,水中清晰可见余等四人影。众皆狼狈不堪。后却变幻诡谲,忽而灿烂光明,忽而阴郁险怪,终至趋于老丑。水本身同时凝结作冰。寒气方至,竟又化为五色光焰,缥缥缈缈,乃至无形。眨眼回归前状,依旧身处绝谷,崖愈高峻,涧愈陡深,且栈道亦在此中断了,仅一高一低两索,彼此相距约三尺,绷向数十丈开外峰凹间,索下黑流湍急,动地摇天……下方正当黑水中流,洪涛大浪所发啸声,惊心动魄。急浪间又见鱼虾乱跃,看看却如那晚堕入迷谷底时所见肉蛋,滚滚爆爆,弹跳翻腾……

……心歉歉间忽发觉自家正大劈着双腿,正南齐北地仰身躺在本生产队马鞍山草坡顶子上。惊疑坐起,四下张望,却见那紫云山依旧浮泛着缥缥缈缈淡紫色云气,兀自在一片耀眼晴光下闪晃明灭。

选自《紫云道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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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映照下的后土河清朗爽洁。白沙滩上斗大的黑石错落散布,很象是些俯首的牛。且有不少芭茅丛剌猪似地奔走其间。两岸的村庄都虚幻淡化了。贴剪着雁影的暗蓝色天上,异样地有着五朵圆圆的云。……我们走的这条砂砾路时断时续。断,便隐没在净水或秋草中;续,便凭空有了些绵延甚至遐思的韵致。……这「照水坝」的地势也奇:刀削似的断崖下伸出跳板也似的大滩,明滩以降,又是一级宽阔的暗滩。明滩上不生寸草,暗滩上千百石脊浮于水面,如同游鱼乱窜。水深不盈尺;中有一槽略深,小艇可滑行于槽内。而更奇者非是此地之形而乃此地之色:整个山崖河滩,通是一片火炭般的炎赤,置身其间,平白竟有入炉之感……有老家便是本城者介绍说,这后土河沿岸,除了有这么个一片红的奇特所在,另有两处,一为全黑,一为全黄,皆不含杂色,却不知是为什么。

……有一处猛烈地击插入我左手中指,于是伴着一阵刺心彻骨的剧痛,只见一小股殷红的鲜血从我眼前往远处喷射而去,旋即天地间便通通幻化作一团赤色,我亦晕厥过去了……我晃晃悠悠地经过了一个无色却又显得斑斓的通道,仿佛有人对我说这便乃是时光隧道。尔后我渐次变得明白,眼见许多中亚地区装扮的人拥簇候迎着我……行有一两时辰,来至一荒落衰败土石城前。城墙门楼亦通为赭红色。城头回汉两文大书「国都」字样。

……午后报称大矿山崩塌、其址万泉齐涌之异事。丹急邀我一同赴往。二人乘辇带侍队而行。王辇亦至为简朴,侍从不过五十而已。沿途景物类同先前独行所见。山川雄险幽峻,民生则颇凋蔽荒疏。官道旁激流逝若梭箭,水色泛赤,势如血染。昏朦西天有万千老鸹翻扑鼓噪。水中偶跃怪鱼,反啄食近水渔鸟。少许田土间庄稼居然莫名其妙无根倒立。……因此处距赤渡不远,遂打算去彼处看看。

途经一高高台原。河水在深涧下奔湍,隔岸茫茫苍苍一大片草原,正乃黄石国地界。落霞映照下,只见群骑骋驰,众人逞勇,原来却是那曹诺正率领部属在此围猎。彼亦发现我等,即刻整队开至崖坎前。曹诺本人衣袍鲜明,执雕弓,乘肥马,威风凛凛立于华丽之黄罗盖下,斜眼视我,面有忿色,整个则大有雄纠纠气昂昂不可一世之概。……隔岸道别,各自取路而行。我方队伍至赤渡后,丹与我乘马凭高审视当地山川隘道,见暮色中崇山峻岭上方战云密布,河流穿越峡谷潺潺若吟悲歌,心中不由凛然且复郁闷。

时至初冬。天小寒而气清冽,万物萧然自带杀意。我军将士装备向来简捷,人亦耐苦善战,本无须多作调理;加之此时怒于曹诺霸悍之气,因而一发人奋马嘶,斗志昂扬。十月既望,有探马报诺已亲率大军进逼朱滩一带。于是我亦提一师,分水陆两路,出兵迎敌。……至朱滩,择一背山面水处下寨。此便为那日我由玄墨归时登岸之地。山川形胜,再度使人联想至不知几时曾见过之一名「照水坝」处。山红水赤,激流如箭;荒野喧响,鸟兽潜形。空滩之上有些烟熏火燎痕迹与也不知是人是兽啃残的骨骸,以及弃瓶断筷之类物件。曹诺大军隔岸下寨,旌旗鲜明,柝鼓警耳;河面哨船,飞划如蚁。因我方平民事前早已疏散尽净,整个景象,倍加凄厉悲凉。

……公务已毕,便相携拜谒伏太皇后。几名白袍宫女领我二人在一大堆气势恢宏之清真神宫间穿行多时,至一银烛华毯耀目爽心、各色精美图案相映成趣,四下尽为雪白大理石砌成之深殿,至则远远便见高座之上喜盈盈走下那伏秋大姐来。……于是这厢大开盛宴款待我们,其酒肴之珍,器用之美,场面之豪华,真是我国闻所未闻。席间又有群群《天方夜谈》中所述般妖姬艳女翩翩起舞助兴。个个雪肤碧目,体格风骚,柔肢俯仰,云裳翻飞,睹之恍惚迷离,绝然非同尘世。

……此等无耻谰言一发使我怒不可遏。联想到我与丹迄今为止尚仅徒具虚名,尤其感觉事儿可恼得好笑。当然此话题原本便不是与诺辈提起的了,于是恨恨地「哏」了一声,再不搭言,挺枪便刺。诺当即提马缰闪过一旁。其自感已占上风,洋洋得意呵呵大笑,于是舞动手中鎏金铛,与我鏖战。彼之武艺及蛮力实皆小胜于我,唯因我负气生勇,遂非但未弱于他,反时时处于攻势。二人你来我往大战了一百五十余合,两方军马竟然许久都看得呆了。后来双方乱糟糟喝采之余复齐声呐喊,终似回过神来,方开始一场混战。我久战曹诺不下,心虑敌众我寡在此久粘非是长法,稍一分神,几乎遭那鎏金铛扫着。暗暗自责,一面便惕惕然欲施奇计。脑中忽现「回马枪」三字,侧身便走。不料诺当即识破,竟立马不追。我暗搭弓箭,瞅得亲切,倏尔射去。诺眼快,立时又挥铛拨过了。彼亦侧转过身,悄悄摘取鞍上流星锤。我看在眼里,暗作准备。诺一扬手,那锤儿早已滴溜溜向我飞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猛以枪尖挑拨,再一旋手,那锤便转打回去,正中诺之马眼。那马疼得飞跳起来,将诺颠翻在地。我大喜,挺枪直上,欲取诺命。无奈诺阵上人多,早有眼捷腿快者七八人抢上前来抵挡住我,把诺抢回阵中去了……霎时沿河一线杀声四起。须臾之间,河流如血……我恪守不亲手杀玄墨人之自律信条,只寻那黄石人战。

……我自带十余死士,抓扎紧攒了,踏泥泽杀下礁去。时泥淖间已尸横遍野,血膏污腥,三国两方军士仍星星散散在此赤色泥膏河床间苦战不休。……不觉时近正午。熹微淡薄之日惨愁临照血赤朱滩。河水依旧清澄碧澈,虽是水间时时漂起缕缕血痕与几具杂色尸首。空中没有一丝风,大气仿佛都血似地凝固了。静水般的空中死尸样地漂浮着些长团的云。其时我已能清楚地看见对岸的丹:身着朱红甲袍,犹如人群中一朵高跳着的火苗,映照碧水,色泽益艳。……却早见侧后行来敌方大船正全速向丹抢去,且那船头之上非是别人,正乃我那对头曹诺。如此情形之下,我哪里还顾去抓张玲,转命军士,即刻斜插前去拦截诺船……

两船相近。诺立于船头,身披黄氅,手中却并未提铛,亦拈着一杆笔管尖枪。见我,面带冷笑,因手下亦是有弓无箭,遂令其但以刀枪向我……我又何惧,当即挺起手中之枪,将船贴拢,摆开功架,二人便隔着船舷你来我往交起手来。原来那曹诺枪法亦甚了得,尖杆尾插,处处皆有法度。两人乒乒乓乓格斗了六七十合,不分胜负。我仍思是否以奇计取胜,则那诺已先发制人:一扬手,袖中嗖地一声射出一短剑,直取我面。我急闪拨,下方却露破绽,──那曹诺乘间猛力挑抬,竟将我枪打脱出手,腾地飞向空中去了。一时众皆呼喊,人声中似闻丹之尖叫。诺飞速将枪直刺我心。我急向侧一闪,劈手握住诺之枪颈,使劲一夺,亦将其夺离诺手,即又顺势舞棍般旋转枪杆欲击诺头。孰料有此怪事:猛力调舞之杆可可打中空中落下之枪,立时将其打折,而那枪尖竟腾蛇般跃起,以无法判别之速,飞也似地径直刺入我左手中指缝间。我当时便疼痛得眼冒金花,旋即晕厥过去了……

迷茫间似又经过一长长隧道。复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有人声相唤。我缓缓睁眼,竟见朱丹与曹诺二人比肩交头向我,丹以手绢紧捂我受伤手指。眼角余光处,正见尚远志与谢文皆大劈着腿长伸伸地躺在那厢,也不知其是死、是晕还是睡着了。远远地又见张玲从水边朝着这厢走来,口间一边笑问:

「嗨,你们那是在干啥?」

选自《照水丹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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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的景物在早春江风的吹拂下清丽而又萧瑟。刚又沉入遐想,忽见路坎下那株大黄桷树掩映着的绿纱窗内,一张面影蓦然一闪。那面影的力量是无可比拟的……杯盘狼籍之际,月儿早已泛着灰黄的光,高渺莫测地遥映着这春意暖融的小屋。窗外飘进了些明显而又难以辨别品类的蓓蕾的淡香。境界幽远宜人。

……屋背静、奇特而且私秘性颇好。那是公寓房群落中因本城地势特点而形成的:楼体嵌入凹折山崖间,而此房恰独立于搭接在崖顶的一个平台上,因而完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邻居,象是个孤伶伶的「魔方」搁在那儿,稍远四下却是栉次鳞比的都市人居……入住新居这天是个寒雪初晴的日子。满城都融在丽日溶雪的欣然气氛中;远远可以望见南山还象是扣着一顶灰白色的帽子……夜色在三人尽欢中渐次已深。玻窗外的山城夜景在此内暖外寒的晶莹硬彻之界,恍然融作了一团北国冰花般的轻梦。

……这日入至一无名支流深处。其地崖岸低平秀丽,沙滩草坎纯净芳洁,河流缓坦为一阔浦。遇一人家,唯老俩口相依为命,妪饲鸭灌园,翁既聋且哑,只在浦间弄三二小船,有客即渡,无客则渔。……如是便在其家住下,宿则旋设清新草铺,食则山蔬野鱼、甜薯咸蛋。翁妪均乃荒僻之地极淳朴极本份之人,获此厚利,五内俱感……日间清趣却又堪称悠闲雅淡。时值阴历五月中旬,农家所谓「大端午」前后,一日早间又风又雨,三人吃了些蓼叶香棕,尚在屋檐下观那远山顶上白云出没,天色却早已又明朗了起来。丽日映照粼粼净水,清凉遥天,嘎然鸣禽。此等山水间的初夏美景如何不令先生游兴骤起……踏着那决无泞泥可言的水草净沙,携必要之物,随翁至浦滨泊船处。翁自在渡口一边垂钓一边以大船候客,这三人便解一舢舨,携诸物及犬儿朝着浦子深处划去。沿途波影摇摇,和风轻畅,鸥鹭贴水飞旋……放歌摇桨,不觉来到一群岛礁之间。其地无泥无草,浅滩上白石屹屹,水流相对湍急。将船儿摇至静水背湾,把缆系了,三人带犬上礁坐地小歇……

……那车便朝着江南方向沿长江上游飞驰而去了。行了半个多钟头,到得一处,沙柳盈岸,篷船依依,路旁示牌上「疏林渡」三字赫然在目……此所谓路实则已是穿行于江滨阔滩草丛间沙道。滩辽远起伏,隔岸可见城市之郊;而近处则十分空旷,连三五农院,也都星星散散地间或显没于竹树瓜棚荫蔽之内。倏尔行至一独立大院跟前……见这院修建在滩头一高耸之地,铁钎门朝着来路,背后是一悬坎,围墙及墙内楼屋均用条石砌成,楼屋造型别致大方,围墙顶上爬满刚发芽之刺棘,心下先自已有几分欣喜……院儿宽窄适中,绕墙满是茂密刺棘,不提。院正中为一葡萄架,架上同样也已经爬满了吐芽的藤儿。右侧傍靠屋墙周遭插下了许多竹竿,其亦多已在发叶抽笋。近旁又是一株高高的柳树,亦已抽条长叶。院坝左侧却辟做一微园。园中淘有方圆两丈多一个不规则的水塘儿,浅窄处布回廊小桥,桥边娇娇娜娜小伞般举起了片片荷叶。宽阔处却立有个小小的草亭儿,翼然临展于水面,正好观荷,亦好观赏清澄塘水中群群红鲤。绕塘靠棘墙一面,沿岸都是桃、李、杏、梨、石榴等果木及芙蓉、牡丹、山茶、腊梅之类木本之花。其中石榴花正开得火红一片,未花之树或果或叶,亦均成气象……来到窗前,随意观看那大江北岸之景。原来这窗外却正是院中插竹栽柳之处。时丽日高照,云影依依,远处江滩轻缥缥浮动着淡淡紫气,棘墙外高坎之下,却草木繁盛,绿影清凉……其时天色突然阴沉下来了。浓云密布于低空,黑压压如堆码重物。没有一丝风;仿佛天地一时都屏住了呼吸。天际一线却亮得有些怪异。渐渐地便有了点无雷的干闪……整个院中竹树花草尽在风吹雨打下俯仰摇曵,水面的荷叶儿更是左右摆晃,将承接不住的雨珠儿亮晶晶地一遍又一遍反复倾下。墙头刺棘尚还有些白色残花,此时花瓣在风中飞落,恰如瑞雪片片飘舞。小池的水比先前深满些了。不过也不消担心它会漫出来;因为早已设有疏浚暗道……

……父女俩信步走至江边,便又搭乘轮渡去对岸。过江后专觅那绿树葱茏的崖岭岗峦悠转,──自然也非是没有基本方向。时春花布满山野,百鸟啼鸣枝头,紫阳和煦,卷云闲淡,花草丛中,蜂蝶旋旋飞舞。观之忽有联想,问女:「阿蝶可知你这名儿之意?」

蝶儿烂漫笑言:「爹爹那次笑过,说是连我们这姓,恰是『娃娃梦蝴蝶』。」觉其言语行状太乖,轻轻笑拍了一下正插了朵蝴蝶花在耳鬓边的小脑袋,顺带便将那「庄周梦蝶」的故事对她讲了。蝶儿偏头眨眼细细听着,末了似懂非懂的,尚未来得及问甚,却忽见草木丛中嗖嗖跳出两只乖咪咪猫儿,圆溜溜两对大眼紧盯蝶儿及我,两只粉红小嘴齐声叫说:「妙呜~妙呜!」看那猫儿,一只绝似家中已养两载之「猫小雪」,一只却又绝似少年时母亲所饲「黄黑白灰」四色锦烂花猫。两猫张这父女一会,抽身慢走。蝶儿生来最是爱猫,不单在家时向来将那「猫小雪」宠爱至极,甚至反复声言自家前世亦必是一乖猫,今忽于野外见此爱物,如何不喜极而逐之,于是顿时跟上。这老爹自然亦紧紧尾随其后。可怪那猫儿始终让这父女二人保持适度距离,追又追不上,撇又撇不下。如此在丛林中也不知转上了几多圈子,忽见前头一所老宅废墟兀立于崖壁下,宅旁一座旧坟,而两猫却倏然不见了。见那坟茔黑孔洞开,散土零乱,却似被人盗过,而散土间却遗落亮晶晶一物件。捡而视之,则不知乃是哪朝哪代孩童所佩长命银锁。蝶喜而惊疑视我;我思而认定此必乃天意,遂命蝶擦拭而佩之。道:「大约是上天看你过生,送件礼物与你吧。」说虽说,转思事之来由及两猫行状,口不言之,心实骇异。蝶儿此时亦似对「庄梦」有所领悟,忽闪双眼,视物而似询天……

……院中静悄悄地。低矮花木黑沉沉结作团团蜷伏在各自的位置上,似也按时就寝。竹梢与柳枝缓缓摇头,亦象是在打着盹儿。塘儿夜眼般地翻看着玄色的天。白日曾在那儿骚扰了老半天的草亭儿似也累了,深深地低垂着头。唯有冷凤房内从窗口透出一抹温和的灯光,不单为这院落平添生气,也颇使这厢凝神遐想……

……倏忽春又浓艳。紫气巍巍山城间悬崖吊角处,星星点点地绽出了好些桃李海棠花儿。漫目皆是的黄桷树嫩苞,更是使这新意迷濛的天地间,都罩上了一层淡淡薄薄的绿云。江水未涨,山影摇青。蔚蓝天穹深深沉于江底,缓缓荡漾的柔波,藉此便添上了几分沉着镇定的静碧。在此意境中,三人时常于午后登舟解缆,乘着水雾方干,春阳初暖,皆穿件家常旧衫儿,便在一片淼蓝间随意放船,相机撒网,说说笑笑细品人生滋味,然后在那山衔落日、水映夕照的紫橙光影中吟歌归去……而雨中入江则又是一番情致。四月下旬以来,连日皆雨。雨时儿疏散大滴,云天明澄透亮;时儿又值江雾四合,雨雾不分,周遭尽在氤氲之中。其雨雾浓密之际,对面不见,稀疏时却忽隐忽显偶见远方山城淡影。在此虚无缥缈的轻湿小寒间,鹧鸪儿不知藏在哪厢有一声无一声地啼唤,远处大船汽笛和着隐伏尘寰深处的模糊喧嚣浑然作音……便顶了箬笠,披了蓑衣,迎着斜风细雨,依旧出没在此水墨画般的或浓或淡之内。有时衣湿天冷,就在舱中生起炉儿,一边烤火,一边斟上那带来的老酒,你一口我一口地抿喝着御寒,且就以姜汁盐水煮了旋得的鱼虾过口……

……觉得这路好象也比平常远了许多,走了老半日,再走不拢。直到山含暮霭、日沉黄昏的当口上,方似是而非地赶了回来。可怪那山川形胜全如平日里抬头睁眼所见,而空滩之上,却独独没了我那「听雨江村」!这一惊端的是非同小可,当即火急火燎地便在江头上窜来窜去寻将起来。寻了好大一歇,倒也真寻着了一处院落遗址,恍惚又觉得是哪日里曾携蝶儿于某山林水泽处所见。细视之,日常一切规划布置之痕迹,竟无一不历历在目……于是心内大骇……唯闻一己之音回荡在荒滩之上,天穹传响,哀转久绝。正惶惶然不知其所以,闻瓦砾响,忽见依然是那一花一白二乖猫不知从哪厢出来,好似恋恋不舍地朝着这厢望了望,倏忽又不见了。接着一鹞鹰一掠而过。正愕然瞠目结舌,暝色之中天眼忽开,一微发磷光之卷轴儿缓缓展开,飘飘然自天而降。近前视之,居然正乃自家所作《生死长眷》之图……方阅毕,平展如毯之卷轴儿煜煜然忽闪着幽光,早又自行缓缓收拢,并竖将起来,立竿儿似地在残垣断壁间蹦蹦跳跳着,猛地却如穿云箭般地射回天眼去了,然后天眼亦跟即闭合。历此情景,心中一发惊悚,致使骇叫扑地。昏死般睡伏了一阵,渐渐睁开双眼,──可怪煞却卧伏于夕阳灿烂之长江滩头,旁边丢着幅小小的写生稿儿。眨眼细想,自从由那蒲城县中调回家乡之后,为补贴家用,是颇在外做过些事儿。且自打参与那项「环境工程」事实上是不了了之之后,好长时日,都极爱来此江滩写生,还常常喜欢迷迷糊糊地眠于此沙草之上……

选自《听雨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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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便倏忽扮成了一副采药人模样,执刀锄挎小包,飘然出门。

沿着一天门侧畔那条老滑石径行够多时,至一处,绝似曾来过好几次之清水溪,其幽深背僻之感则愈见过之。径直奔那青黑竹林。林内竹可千竿,竿竿枝节莹润劲挺,叶儿肥大,篁芽青嫩可喜。林落于窄谷内,沙土潮湿,更无旁木他草,中有涓涓细流;两侧大岩,壁立遮天。方入林中,欲觅那记号,凉风穿林,千竿竹齐刷刷摇抖,亿万黄叶随风飘零,平地立时积叶盈寸。心懊恼,口中虽叹,身却俯地,两手不问青红皂白一阵乱扒。忽见一蟹由叶阵中出,大若汤碗,螯腿伟健,舞双钳对我示威,转身却逃。亦异亦哂之余,追而捕之。那横行甲士行得却快;我手距之始终逾尺。逃捕之间,至岩脚,蟹入一洞,再不见其踪影。微叹之,则见一倒竹秃梢直指洞口;顺手扯拔,轻松离土而来。回眸视之,则竟正乃是那所觅红头赤须之竹。胸中大喜,心知此必乃天使彼蟹引路,一面便从腰下掣出弯刀来,将那竹枝尽行剔去了,去其梢,执主干在手,如握权杖。试舞三两下,唬唬然陡生雄风。于是对天顶礼,亦举目巡望半崖之上。好半日终觅得那株双干成U字形状的铁灰色刺棘。掂量了一番远近高下,并认准了落脚之处,回身猛力扳弯一竿老竹,借着那反弹之力,纵身一跃,身如离弓弹丸,早已射向那厢。落脚时相机抓紧一盘枯藤,晃荡了好几下,方才站稳。时刺棘丛中早飞出一只白面岩鸮来。至跟前,落地直立,挺胸收肚,倏然化作一半裸妖女,腰系毛裙,手执双钩,圆脸尖喙,乳若二铃,口中呵呵笑毕,呱啦啦亦不知言说些甚,便来钩我。我挥挺赤竹杖迎之。那怪却不禁打;杖方触钩,钩即退而为爪,女亦依旧化作岩鸮,扑腾回至棘前,若母鸡护雏般伏于棘顶。我移步近前,以杖赶鸮。鸮恶视我,圆眼中播放青电,着之先遍身酥麻,而后下体暴痛,如遭踢击。鸮出人声发冷笑,笑声噤彻脊骨。我忙试运秘功解之,居然见效。鸮见未能败我,复挺身,胸羽下钻露铃铛也似双乳,左右摇晃,吱吱轧轧以发异声。闻其声心内作大恶,既而人意恍惚,形同迷醉。由是我骤然扑倒,竟至于倒挂在悬崖之上,──幸葛网系踝,方不至滑下岩去。鸮见之,收乳铃发怪笑,便来俯跨于身,使阴法,欲行采摄之事。可怪我手中赤竹杖忽腾龙般昂起,其红头暴凸如龟首,径直抵向鸮之腹下,乱须则尽化作针刺。鸮被捣腾锥呵得痛痒不已,猛然打了个喷嚏,接着呱呱狂笑,忽失禁,不知何物骤泄之,遂颜面变色,仰天翻倒。我急挣起,径奔刺棘,便欲觅摘那枚奇果。孰料鸮胯间忽又喷射出一团黑气,遮天蔽日,其稠若膏,酸腐恶臭,入鼻刺心呛肺。我先欲强忍,终难耐之,一时神智昏迷,再不辨其意念行为。朦胧中似觉丹田之下飞射出两枚金弹,旋旋于空,搅散漫天黑雾,天立现丽日;复又飞快坠下直击鸮首,反令其昏死,然后便飘归其位。我蓦然惊觉,乘其时,棘丛中觅得那枚拳头般大小的心形丹果,摘之殷红液汁四溅,握于手中,且突突跳荡不止。而方触之,则人之精神竟陡长矣。不便久留,亦不忍坏那鸮性命,遂奋力扑向群竹之梢,拥其一竿,弯降于地。于是当即赶路,直奔出谷。

石阶既尽,亦至大崖顶上。四顾皆乃荒山,山势回环往复,望之若吟旋律婉转之歌。细忆阴伯母所言,识辨散乱鸟兽小径,终寻至那窈窈然冷沁山阿。遥见山根交汇之处,石壁上「衍生泉」三篆字果赫然在目。字壁下古井凋蔽,薜萝盛蘩,一细细温泉淙淙注入井中,井则瓮然作长声。知有蟾怪潜守彼处,远远伏下,俟候其时。

看看红日西沉,紫气弥漫,残霞在天。意态有无之间,觉群蠓昏搅我首。后金星渐亮,周遭却死黑下去了。复又见那天河旋转,斗换星移。耳中闻百虫低鸣不已。夜深意乏,遍体酸软;然念及那仅有之短暂时机,只得咬指掐腿,挺睁双眼,不敢稍有懈怠。转思丽,不知其此际若何,心慊慊然归复明朗。

不觉终熬至子时。默数九百九十九下,于是躬身如猫,轻步疾行至井旁。石壁角落黑洞之中,已闻鼾声齁齁然矣。暗取出门时已备下之雄黄粉末,和入烟灰及粬药连同三五味秘传迷剂,急切撒入洞中;只闻得那蟾怪猛咳几声,尔后越发鼾声如雷。

心中暗笑,连忙由怀中取出丹果浸漂井内。至此方觉原来此间极其阴沁寒冷,唯泉温热;水入井,自旋大圈,成螺旋涡,径至井底渗下,不知去于何处。远闻瓮然长声便乃漏水之声。水动甚急,岂敢小懈。紧握丹果冲漂,耐心等待辰时。

只此入定般守待了几个时辰,天终渐渐亮了。侧目瞥那洞中,胖汉般一个巨蟾,兀自呼呼酣睡。忽愈觉此事可喜,几乎大笑,心知厉害,忙捂口吞声。交正辰时,水中取出丹果,视之,其白已如鸡卵。于是连忙咬着牙,掣出腰间弯刀,将左手中指狠狠割破,垂其指,让血滴入果脐。直待其红艳如初,方以薜萝间一玉色圆叶紧紧包裹。揣果入怀,手顺势探入井中以洗血污。不意手方入井,其创立癒。心识神异,对天默祷;更不少待,拔腿便行……

……由海棠溪老桥洞下小路行。原来尚不知此处竟然还有一条极隐蔽之水道。侧身踅入,不过三二十步,溪面渐宽。与目下正溪污于尘世景象迥异:此侧溪微波泛玉,黛影沉碧,溪畔一条纯净芳洁沙石小径,曲折缓平,穿越于或疏或密海棠林中。时海棠尽花,含烟带露,英蕊丰美。逢丽至前,万树摇曵,馥瓣春生,忽喇喇皆躬身作迎候状,其情致异且壮观。沿路流连观景,行了似有几个时辰,腹中觉饥渴了。丽微笑以海棠青枝嫩萼挤汁与饮。数滴入口,如甘露润心,身已自足,再无饥渴之感。由是心愈奇,问丽何得若此。丽笑言仙域自有仙域之方,语焉不详。我不知怎的也懒再问,乃更与之松心惬意漫游兹境。丽素手相携,软语温存;不时笑开檀口,微绽足可隐星暗月之皓齿,而每凝凤目深视之际,幽潭般瞳底长传撼彻心肺之柔情……不觉至一小潭前。潭至为清澈空茫,绝无浮物,而水下莹石历历可数。丽牵我衣至水边。我见水中之丽凤冠霞帔,俨然仙人;己身则布衣寒素,然宽袍大袖,分明古装。异而侧目视身畔实丽,则又全然不见衣物,唯灿然一极美精赤裸身矣。疑而拭目,其状若初;再视,复又赤。如是者三。大惑而求问于丽。丽微笑而不言。我神意觉己忽与丽同入潭水。入水视之,亦自视,则彼此装束已同于岸上所照见,唯我手所执竹杖,已伟然类同神器。撚指间似有万千海棠花瓣在空明间飞扬;人亦不觉乃在水中,朗朗然分明已至乾坤另一境界。旋又见一虚幻丽身溶化于空明,而侧畔所存之丽形色益美艳。暗暗赞叹之……

复觉一土缝劈面直立。上下左右端详,竟小似一牝。路必穿经其内,故入之。微觉其间玄机长转,动感如律勃发,似有种种难以名状之形上以太生生不已。缝浅短,不过丈余,然经由之,若历昼夜。微光熹映处,见丽于美妙中愈见庄严,而自觉己身依然故我。出口处竟有一无底深沟。丽见之面似有难色,回眸视我。我心亦虚,然既一向自命伟男,哪敢惧怯,当即自告奋勇,将丽负之于背,手挥竹杖,大喝数声,跨步猛跃。不意身若虎健,脚下风生;竹杖忽化为一虬,驼着我连同我所驼之美丽,霎时越堑。越之则一切复旧,唯二人双双俱感气朗神清、心胆稳健而已。丽关切相问,道以劳慰。我虔敬笑逊曰:「得驼吾神,微生之幸也,何敢称劳?」丽亦笑而叹曰:「这『神』竟也颇有不若『人』之时。或许,其赖人力之处,尚多多矣!」

……谐丽附带蜂蝶大军迤逦前行。越废丘,至对山,一平阳草坡之地,见二泥径出没草间。稍惑之,一兔自草间出,滚地翻变做一赤足鲜眼异女,浑身浅毛,仅于腰间系一草叶裙。见丽单腿跪拜,道:「请花神娘子随奴行。」……兔叹而不复再言。遂至一土洞前。兔曰此便乃其巢穴,丽已囚于洞中。怪其洞口甚小;兔知我意,道说可试进之。我朝洞前迈步,其口果洞开若门,因径直入内。转弯抹角之处,萤火虫儿光照之下,见丽竟紧缚于网状草根之间。怒极狠敲兔首。兔尖叫「饶命」。丽见我,喜极,泣而相呼。我急趋至前为其解缚;那兔脱手而一溜烟去了。待我与丽小叙数语,欲返身出洞时,哪再有路,四下皆已实之。心知乃兔精忿而所为,然至此亦无可奈何。苦思不得其计,唯有权以竹杖作锹铲,撬挑其土。不意杖忽化作巨蚓,节节扭缩,奋勇钻挺。于是土壁间立成一隧,二人欣喜随行。行了许久,土壁忽穿一孔,燥气侵心,阳光耀目,视之竟乃炎日下之重庆山城也。但见高楼矗立,顺依山势,栉次鳞比,一派红尘凡世浮华景象。我见之犹可,丽一见急捂眼道不好,当即以土塞孔,掉头另钻其路……

……却见那大蛇创口中流出者非血,乃是青白色乳状粘液,流亦非是匀速:每隔片刻喷涌一大股,且竟然久喷不尽。先先后后所喷者弥漫沼泽,日照之下渐次凝而为石,于是久之沼泽居然变作玉色大坝。我二人惊叹不已,喜孜孜过得坝去,复又来至一大崖下。其崖顶头黑松密布,薜萝飘坠;崖身鼓凸如肚。根脚下裂一大口,水缓缓从中渗出,是为沼泽之源。一狭窄通道曲曲折折直入水口中。见别无他路,二人即沿此路行。进得大口间,见内中景象甚是稀奇:异石险叠,若浮中空,其状小类五脏六腑,并微微转动。光线忽明忽暗,有如昼夜交替。视其大缝外景物,亦似旋转运作,盖东西南北之景竟依次呈之于彼也。而气温差别亦甚是陡剧,大抵以其位置高低、缝外所呈之景与自身形势为别,与人之感,小似四季。上下左右尽闻细细水声,而水皆藏周遭暗缝。顶头有大洞若巨井,深映昊天;日月星辰之光皆可自此照入。我二人进此有顷,肉眼习惯其间幽幽光线,方见原来漫目皆有网状根络密布,断断续续,意似兜连各处异形巨石。四下里鼠类颇多,来回游窜,然似乎皆惧于我,──隐闻其传言曰:「大猫来也!」……

……方靠坐下,热浪中倏忽扑来万千蝗虫,腿刺尖利,触须若针,锥得丽失惊低叫。我急以身蔽之,叠藏其肢体,示己背于虫,于是一时间脊背上如拍钉板。为佳丽故,隐忍之,一声不吭。猛然,虫尽退去了。方欲庆幸,又有厉风旋旋,形同杯中搅水,直要将人吸拔空中。因而只好将弱丽压在身下,双手死扣石棱,致使指尖翻飞,十指淌血。且两腿不断扑跌,一似鱼儿跃拍滩岸。幸而终未被那怪风卷去。看看风又渐息,以为当是宁静了,孰料仿佛头晕似的,感觉四下皆晃晃荡荡了起来。初时认作幻觉,其后见真个簸晃不止,始知不妙。吓得二人面面相觑。后晃荡逐渐加剧,竟似地震一般,满洞间松石浮土次第脱落。二人紧偎伏地;我双手护己之首,身却翼伏于丽身之上,心惧甚,自份多半难逃劫难。怆惶无措之际,眼前忽现阴伯母之影,道:「必当乘汝血潮未逝时方可逢凶化吉,以成正果。否则,前功尽弃矣!」言讫倏然不见。我百思此言不得其解,──猛然,更似有物警触我心,顿悟此间赤腥之流,盖源于那日我在高处冷沁山阿『衍生泉』洗指之血也,适逢其汇流于此,当应我助丽为花神事。于是彻心感奋,大胆发威,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抱起瑟瑟缩缩丽身,口里喃喃安慰着她,并留心着高空坠石,脚下便努力朝着上方登去。

沿途有无数石块伤擦我身。唯此时我已趋于狂热状态,不光不觉疼痛,反为己身肩此使命深感欣喜自豪。看看已至一心形大台,台间别无他物,唯有一海棠花形之座,熠熠然放发玉色清辉。我已知正是此处了,便痴心地将丽端捧着,小心翼翼地置于座上。可怪丽之臀儿方落于座,其面色竟猛然大变……渐渐便散化作无数海棠花瓣。我心骤然剧悔,无可奈何之下,仰天长嚎。霎时间其洞坍塌,万千碎石铺天盖地般降落而下。迷黑中猛觉一股大水射至,将我冲卷而去。晕阙之前,但见那海棠花座端然不动屹立那厢,祥光普照间,座上已有一通体莹彻之美丽,含情脉脉瞅我微笑,眼神则依旧似喜还悲……

我醒时乃在海棠溪老桥洞下。时当迷茫黄昏。其小水道在骤发大水淹掩之下,已不可见了。我不顾周身伤痛,挣扎着当即赶回阴家,至内室,急觅枕下,果见有一粉红小笺叠如折扇。展开一看,密密麻麻,皆是娟丽小字。遂逐一读之……

(“海棠花神留言”昔时曾单独辑录,此略。)

……至此泪血癍癍,已无下文。读罢此笺,心中巨恸杂悔,感念之情如铺天大网劈头撒至,令人更无一路可逃。猛思及楼顶玉瓣海棠,急切登楼入小园,则见其已摇根挣离其土,幽光闪闪,似将飞腾。情急失智,紧搂其株欲相挽留。恍惚隐闻花株叹息,然夜空之中突发霹雳将我震昏,于是万事与我皆无干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突然自觉清清醒醒独坐于海棠溪入江口。长江默然无声远远消逝;隔岸山城在晴光照耀下迷离飘浮,宛若海市蜃楼。似是而非之间猛可有惊诧诧人声遥遥传来,道是那厢溪崖间,平白忽发掘出了好大一股甜腥腥粉色温泉。

选自《海棠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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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静静地躺在我身旁。幽微的光照下,临时搭成的「床」边满是「灯会」筹备所需的杂物。因这是在公园的杂物间里,还有着一张「哈哈镜」,很惹人注目地立在那儿。

它美艳异常,神态鲜活,但实际上只是一具未着衣的商用模特儿,眼下被指派做「聊斋」灯组的女角胚子……

……过份的劳累总是反不易入眠。我在床铺架上辗转反侧,心中浑浑噩噩地有着许多难以分辨的意念,耳间则清清楚楚地听得墙角的老鼠总在吱吱地嬉闹,室外还有一两只蟋蟀老在秋草中低吟……后来眼前便有些金花闪烁。朦胧之中,时儿蓦然惊觉,觉得对面那厢颇有些怪怪异异的,注意看,看出那儿拥簇着许许多多人,有古装的老翁、老妪、村姑和唐僧师徒四人以及各色各样的仙鬼人物,还有着一具正象是在狞笑着的骷髅……所有的东西都在不住地闪动、拉伸和扭曲变形。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恐怕是那面「哈哈镜」在作怪吧,但心底同时也还是有一种迷迷离离的超越凡世的感觉。不过我是一点也不害怕。其实真要是有鬼神世界就好了;依照那类说法,我想,象我这种人,无论如何,也总不至于是该遭恶报的。

平时我所接触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了。我十分轻巧地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松快地进入了镜中……

……忽已穿行于镜内人潮间。男男女女,和节律步罡踏斗,迷若昏死者何止万千。追兵虽已藉此摆脱,实在不愿再陷此境中了。问潮岸边休憩之人:何方乃可返得清白阳世?其笑言人间逐处皆可于不经意间堕入此境,却从未闻说尚有平安返回之路,除非便是从那至恶绝险之关杀过。再问那关是何名且居何处,彼笑言:「汝真决意闯关,关自示之与汝。」方怪其语焉不详,己身已至森森荒野。视其天愁地惨,光圆绝崖突兀壁立,崖壁脚下枯骨累累,鸮鼠窜越其间,一时不觉毛发倒竖。忽儿一阵阴风拂过,却见白骨丛中,有一老翁与一老妇,正在那厢专心一意乐呵呵干那警幻仙姑所司之事。忆昔年「落户」时云台人尝言见蛇「施露」已属不祥,况今何论于人?正扭头叹言晦气,忽觉翁妇之面皆似曾相识。视之,则余为灯会「聊斋灯组」之造型也。骇而疾走,迎面三者拦道:一为秀面村姑,一为玉面狐狸,一为无肉骷髅。──尽皆余刻刀下成型之物也,不知沾染何气,竟一齐通灵。见彼等不似有害余之意,遂施礼问道。三者各说不一。取村姑之言,由正中一路前行。良久复旋归此地,则「灯组成员」通通不见了。遂又取狐狸所示左上一路,爬山越岭,攀崖走壁,历言之不尽苦艰,依旧旋归于此处。心焦燥,道莫非此亦乃祝家庄之「盘陀路」耶?怒而索性取骷髅怪所示右下一路行。涉血河,踏污淖,穿越过亵斑秽痕密麻如云、浓腥腐臭逼地冲天之垃圾原野,复经一渺冥死寂紧仄幽堑,乃见眼前肉峰眩目,毛皮参差,好一座人形怪岭!遥见一蛇行小道迤逦上岭,因舍命循之。微茫处正不知那关尚在何地,却忽见山脊之上,立坐着唐僧师徒四人:长老合目默祷,沙僧侍立其侧;行者、八戒二人,却说说笑笑,在那厢张望。见其形貌依旧出自余手,更无骇怪。正欲相询,那行者先搭言道:「噫,那位施主,却待何往?」余咻咻而言:「大圣:闻道此间有一关,不知尚在何处?」行者笑道:「说的是那『美娘关』罢?正从此路可上。登上膝头岭,顺腿儿坡,便可见之。」……

………………

……余脱此大难,复又急急穿行谷间。自顾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创伤累计已至三二十处矣。毁衣包扎已毕,出谷,忽觉满地竟是油汗般光滑,且一道鱼鳅背也似山梁倾斜上去,两旁皆是百丈深渊,路径实是险恶!至此余已无法直立行走,遂俯身作匍伏状,身紧贴滑石,四肢慢挪,如蜗牛般蠕动爬行。也不知行了几时,只觉又饥又渴,又乏又累,而山梁尽处尚在云霞缥缈间,正不知还有几多里路。又爬了老半日,绕过一岭,日头已沉西了,微茫中见眼前突兀二峰若女人巨奶,奇耸出云,晕晕然眩悬于头顶之上。方覷得亲切,峰壑内尚有一窄涧可通过,只觉红霞一闪,双峰间飘飘忽忽,一绝美仙子踏薄云径直降至余前。视之,手执纨扇,身着轻罗羽衣,丰盈玉体若隐若显,含春粉面分明满带熟识微笑……

……因而茫茫然含泪上下视之。见暮云四合、残霞绮丽晚空之中,血红夕阳与泠泠新月竟神奇纠缠一起;下方山风呼啸、悬崖晃摇,笔直而下目可及处,置一圆圆平台,台上漩涡般有一大孔,孔中积水辉映天上日月,冷幽幽恰如魔镜。此时余心一无所念,身亦似遭天遣,于是迷迷糊糊来至悬崖边,朝那映天之镜望望,一咬牙,飞身便向那厢射将去了……

可怪其间非水,又乃一渺冥浩荡之地,视之,戈壁也。但见荒滩上黄沙垒积,刺棘摇风,一废弃河道上驼骨死马招鸦引鹫,惨切切迷指遥天而接连洪荒亘古……余茫然于此间行够多时,忽见一金字塔及狮身人面像呈现眼前。见此像亦似曾相识,苦苦忆之,却乃夜来在「灯会筹备组」C君处旋接「业务」且急急赶就之物也。正怪其不过乃余以泡沫削就,何以此时竟然如此逼真且其势巍峨张扬,那狮身竟竖起尾巴,人面亦狰狞复又诡秘地笑了。不知怎的,当即便又识其乃西方之「斯芬克斯」,遂悚悚然问道于彼。彼默然不答,却于浮沙间「唬」地伸出巨手,手中握一墙面大牌。细看牌上,却以中西两种文字分排着此等磷光闪闪字样──

永恒困惑

Eternalperplexity

方为文之深意所震撼,忽被人撼摇,且耳边清清楚楚响起人声:「老兄,夜来赶活劳累,睡得好死!」

……C君友善笑脸只在咫尺。回望身旁,模特、老翁、老妇、狐狸、村姑、骷髅连同唐僧师徒四众以及种种仙鬼人物尽皆鲜活生动,历历在目,且全似隐然带着意味深长之微笑。而那哈哈镜也亦庄亦谐地兀立于那儿,将我与C君,都拉扯挤压得好丑好怪。

选自《幽暝镜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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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莲花山下清水溪畔那条石板路上行。秋云下的溪谷幽黑如晦。壑间的竹树有灵似地低喘。溪水泛着星星点点的暗光。路旁小块土坡上,几株莲花白菜,碧绿的大叶中,已悄然地在开始裹心了。……于是我恬然挥动画笔,很快便进入了忘我状态。……崖间的雾霭缓缓滑动,草叶树枝因其慢摇轻飏。天上的阴霾积之愈厚,山脊岭表似已不堪重负,一概在那儿微微抖战。天地之间薄黄厚紫犬牙交错,闪幻明灭。眸子在酸风的锥刺下生涩含悲,重视之下,不觉便见百千暗星,迸发瞳底……

……身畔二姝丽在一抹黑光中隐去了。我眼中唯见一峰,不知真是眼前莲峰还是我画中之峰,虚无缥缈中,恍惚迷离,开合不定,宛若一朵菩提金莲。我心好奇,遂悄然离座,心无旁鹜、目不斜视地朝它走去。觉耳边呼呼如闻风雨,足下亦轻巧若踏祥云,然而路草溪花拂身拍体竟又全同先前入谷之时。由竹树间一叠莹洁似玉之青石梯上行。两旁大岩壁立,岩壁上旧藤新松,盘屈龙蛇,绽舞丝绦。林谷空静得使人唯闻鼻息心跳。行有盏茶袋烟之时,林谷尽,疏篁密草之下展一阳坡,坡身陡斜,草中红石隐然错杂,如群狐游窜。正沉吟对此,见前方有影一闪;抬头视之,竟果有一狐,通体细巧,毛色灿然,匆匆疾走于彼处,一头走,一头却不断回视于我。我心大异──此处算来也来过七八遭了,几时听说过有此灵物!遂尾随之,亦疾行于荒草丛内。至坡顶一山阿回旋处,狐忽不见。劈面见一残颓白屋,橼顶斜塌,粉墙脱剥,腐朽窗棂间,败纸飘零低低作絮语。近视烂门框上陈迹斑驳处尚吊落一牌,牌上「莲花山43号」字样依稀可辨。字为繁体右书,系前朝遗迹无疑……

心悚悚然。然而对此荒山孓址,破落残垣,又焉有不拜谒凭吊之理?于是暗暗摸摸口袋中凡外出写生每备之利刃,一面便屏息敛气,低头探进屋去。屋内地面干燥平整。气息微微呛人。堂屋外角,由破墙口串生进丛丛苦艾。墙本为蓝灰色;日久泛黄,色泽格外浑厚,且在幽微暗淡天光之映射下,一发显得阴惨脏绿。屋共有好几间。各门均无门板,都怪口般地洞张着。正警惕地环视这屋内,忽觉一间内室地面有光忽闪忽闪,同时有声啪哒啪哒。──头皮骤紧;却想到这该莫是风在摇窗吧?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壮着胆走进那屋里去。

一进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哪还是荒落破败的老山野屋,分明是一间宽敞而又装饰豪华的西式画室……

……女沉吟微笑,默而不言。余以目相视,促其言之。女仍默笑,举杯凝睇相属以酒。如此复饮三杯后,酡颜酒色愈浓而星眼转泛至明至澈之光,定视余目,娇口遂缓缓言道:「东溟蓬莱海隅有大鱼化龙不类,为麟。其性睿灵狷傲,貌则温钝驯良。命大乖,难容于世,戾气冲天,结作霹雳,落于不毛童山。久之洪荒之野复聚灵意,熠熠独明。至性无由尽展,幻形为人,质则小类仙鬼,悉与五行沟通。偕南燕北徙,毕其生恒念心湖家园;聊伴非类,相濡以沫之际,亦得道意空空。异域丹砂唯纯唯净,赤胆彤肝辉耀番邦,奇想终归幻灭;故国祥物非猫非狸,柔情挚爱温存五内,平居淡远江村。香溪神坛萌生青火,亿树棠花纷呈美妙,中有丽魂一缕;腐室魔镜邪映黄尘,浮生半世尽显凡庸,险丧牝鬼万千。静夜空山了性。悲风苦雨鸣鸡。朝发剑关,历复沓崖岭而后归,迟暮时悯见黄英坠地,遂叹命之无常;夜闻杜宇,由滴沥清泪再复生,迷茫间喜乘幽梦翔天,乃嗟欢何短暂。──十足孽缘布达君子,是与不是,惑之悟之,皆任其心。」

……天刚破晓,女由醉梦中醒,并不知余几乎彻夜未眠,含笑闪眨惺忪睡眼柔声问讯了,复又赧颜自语道:「是何道理,兄妹家竟如一对醉猫通夜卧于一室!」

……于是双双背挎画具,结伴出门。所异者,外间亦并非昨日所见那般破败荒芜,却乃一修葺整洁之西式庭院,塔柏锥立,坪草依依。尤可怪者,似不知哪生哪世也曾在那非睡非醒之境中见此……

既来至山野间。崖岭树木,竹叶草花,无不依依稀稀,似曾相识。一条曲肠般黄沙小径,穿林越陂,丘壑间跌宕有致,映丽日,分青黛,入没于遥遥淡紫色烟霭间。与女有说有笑,缓行境内,斟酌取景。但不知为何,青幽山景于人堪称悦目赏心,真欲采撷入画,却仿佛又嫌美中不足。

至一山垭口,沿冬瓜也似圆石凸鼓路上行。奇兀景色虽则称美,亦觉枯澹萧疏。至此二人已忘却取景作画,只顾于此体验个中情味。其时云天阴晴不定,日晡之际,四野一片淡淡瓦灰,亦堪曰异。愈往上行,连那黄草干花也都没了,于是唯剩赭红砾石,烘映在那昊天之下,温温然发放着有灵般体息。至绝顶,五块光溜溜巨石斜立于那厢,俯仰顾盼,婀娜多姿,势若那已开却又尚未尽展之苞蕾。见状余猛省此峰名曰「莲花」,而向来仅仅远观,殊不知近赏还真正类同初开菡萏。惊喜之下,遂连声嘉赞,喝采不知高低。女含笑瞅余片时,忽而似全无来由般谑道:「那『莲花白』越裹越紧,而真莲花绽之又愈松。看来唯此似是而非之莲,倒可永驻其形貌情致了,──吾兄以为是否?」

……惊觉之下,却见自家方才不知怎的,竟然在作画之际,一时晕厥过去了。然转而却又见此写生之作妙极,尤其是那莲峰远影,虽是寥寥数笔,已得祥云缥缈神意。二女见余回神,心知此乃余精诚专注所致,亦谅无大害,不过问询关照两句,便极口称道起余之作品来,一面也就高叫傍崖Z君快快过来观画。

余回想前事,偷眼看看这C、S二人。察其娇声而观其美貌,确乎俱在那似与不似之间。而二女对此则分明是浑然不觉。

于是余心怀遐想,抬头注目于那辽远莲峰。夕照之下,只见那山廓浮丝游蛇般缓缓蠕行。紫橙之间,隐隐似见有极细巧一狐影在那厢回首视余,倏忽却不见了。

选自《莲峰野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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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日地下着。玻窗外,新城的边缘和周边的农田山野都笼罩在一片如烟的湿雾中。门外的晒坝不仅早已为「雨坝」,且简直就象是一个浅浅水池。扶栏上的杂色盆花倩影缥缥缈缈地晃映在水中,越发让整个境界多了一份虚无之感。不知怎的,远处有只雄鸡,老是喜欢在这烟雨迷茫的天地间放声高鸣,叫人听了,心中真是澹然悠远,若喜若悲……

……越往上走,天气越是冷得厉害了。而且先前那种明丽的感觉都已彻底地改变:太阳已不见踪影,寒雾穿行在山石间和竹树林里,惨白阴森的一片,竟叫人好似到了阴郁的冬天一般。脚下的灌木杂草很快也起露了,走在里边津湿冰凉,如行雨地。偏偏山风又起,嗖嗖地阵阵刮过,一发叫我瑟瑟地打起了哆嗦……

……便细心地将那薄膜披遮在了我身上。又就近顺手采了些竹叶蓑草,再扯了根藤儿把草叶串了起来,然后将它们披覆在薄膜表面,藤梢儿在我身上来回绕上了好几圈,生生地便做成了带「里子」的草叶袄儿……身着如此奇特的装束,身边又跟着这样一个人儿,走在这等静谧空落的雨雾山中,此情此景,在我心中倏忽造成了一种至为强烈的感受。浮生的一切实实在在的琐屑都悄然隐去了;我恍惚感觉得自己似乎正迈步在那种只可名之曰「宿命」的历程上,杳然飘浮,莫可自主……

……在百虫有一声无一声梦呓般的啁啾中昏昏乎乎走上了好大一阵子,两人倒真来到了一道垭子上。周遭依旧一片茫茫湿雾,风则愈见浑沌凛冽;岩松野竹淡影,旋旋之下,俯仰荡摇,幢幢有如山精鬼魅。可慰的是我们从来早已熟悉的那只辽远缥缈的雄鸡的鸣啼,此时倒真显得近而实在了。

······

……「你这死瘟,到处抓你不着,原来还躲在这里!」老妇猛可把些帘儿样的树枝草叶一掀,呲着满嘴黑黄的牙齿笑道,同时另一只手「唬」地就向我伸了过来。

我本能地腾起躲开。老妇继续捉我,我也不表示个啥,拔腿便跑。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是一只雄鸡,而且长着一身烂花花油亮亮的反毛,冠髯肥大,翅硬腿长。──刚才是什么时候好象便见过了这么只鸡,当时心头还隐约地动了动。不过此时肯定是啥都顾不上了,于是光是咯咯地大叫着,只管扑扇着双翅飞奔……

……这山中向来多雨,雨雾一来,漫山遍野都白茫茫一片,竹树草花、泥墙小院全隐没在渺然间;每当又处在这昏濛晦湿的境况里,我便常常怀着满心窃喜,先每每在那天遇宠的那个地方回味无穷地悠转上它几转,然后便带着一份新的感奋,兴冲冲地跑到栅外的岸坎边,对着那片我全然无知的辽远迷茫深空直声高鸣……母鸡们这时对我都大惑不解,且纷纷是小有微辞,但我却是泰然自若,无暇他顾。

我们这伙子现共有九只,除了我和红毛,那七只全都是母子。红毛生得很英俊,找食打鸣也都不赖,只是不知怎的,照母子些的说法,是「空带一副雄相」了,终日里垂着翅膀逗她们在行,真正实实在在地打蛋,却时常放『缩头炮儿』……正因在此关系本质性的工作上未能尽职尽责,这红毛在圈内颇有些遭暗地嘲笑,说话也没多大个份量。可是呢事情偏偏又生得奇:鸡婆子们看轻这红毛,那人婆子却不知就里,分明是将其作为咱的「领队鸡头」了!

……「哼,我一年到头很少隔蛋,老太婆舍不得杀我的。倒是哪天她晓得我们长期跟了你她还得去场上买鸡娃来喂了,才不把你杀了吊在灶上,燻来过年!」芦花儿自信地笑了。

「喔,」红毛同样自信地哼道,「光凭咱这身毛色和身架,婆婆要杀也怕不会杀到我头上来的!」一边说,一边隐隐可见其将头转向了我这个方向。

它这话令我有点儿警怵。我早已看出婆子是看我不顺眼的。不过,既然明白是鸡都免不了要做菜刀下的冤鬼,也就还是一方面思谋着不要过分格外去惹人厌,以及该尽职处得更加尽职等等,另一方面干脆将这生死份定之事看得淡淡的,省得让它败坏了这日常家活着的欢趣。于是听了这话便平平静静地搭言道:

「我等也没几个会修至『昴日星官』与『毗蓝婆』份上的了。到哪天该上案入钵了,就上吧入吧,唯愿把咱味道弄好一些,也图他个『生的平淡,死的浓郁』,叫他们在咱死后也多少有几分回味……」

这番故作的旷达语惹得有三两只尤为相善的鸡母唏嘘不已。性子火烈的凤头黑儿呱呱嚷道:「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反出栅外去吧!不信我等在山野间就活不出来!」

……我感觉得这儿实在没有值得我留念的,加之联想到长守于此不过也就是等待挨刀的命运,于是认真地考虑起那天黑凤说的话来。为鸡一世,莫非栅外的世界,就完全不该去体验体验么?不错,这儿是好歹都有那么几口现成粃谷啄食;可是为它们付出的代价,却真的是太大了呀!──不行,我是要想去看看小院外边的世界,去感受一下我们祖先曾经过过的林中生活;我要自由自在地享受享受在山野间无人吆喝的那种任我扑腾的滋味!

只有黑凤与小草白响应我重新发出的倡议。母鸡们大都瞻前顾后,舍不得放弃有现成谷粒的日子,尽管其中有两三只心里也舍不得我们,尤其是舍不得我。能看出红毛心头暗暗是相当欢喜的,但他口里还是说了些好象是惋叹的话。那小草白要走的意愿却分明是比黑凤都还要更加坚定。我晓得,在这群母子中,就数这只不太惹眼的小土鸡母儿,对我才真正最堪称忠心耿耿。

扑出栅外本身并非是多复杂一件事。我们三个在同伴们的注视下,避开了人,顺利地来到了山林里。我们在半崖上一个看上去还显得比较安全的地方──那是陡石壁上离地一人多高的一条缝,缝口斜生着一丛刺棘──衔草筑了个还相当舒服的窝儿,凡进缝之后就将那刺棘用嘴拖过来把缝口塞住。而且最妙的是,这缝不光里边颇为宽敞,上方还另有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出口处竟是在一道悬崖顶上,没长翅膀的东西是很难到这儿来的。找到这样一个居所,首先安全问题不叫我们那么担心了。至于吃食问题,因目下天气还暖,不光地里尚残存有撒落的粮食,就是树草丛中的虫子,为数也都很是可观。这样,我们便开始过起这种新奇而又自由自在的日子来。白天我们在林中或林外的旷草坡上悠悠闲闲地觅食和玩耍,到夜晚早早地就扑飞回那石缝里去,虽然也还留存着一点戒备之心,但基本上却是安安祥祥地一觉睡去,直至大天白亮。为了不暴露自己,早上我都不再叫了,就静静地守着这两个死跟着我的雌儿,闲散地打发着时光。

雨天的情形稍稍尴尬。一到那时虫儿不知都躲藏到哪里去了;地里撒落的吃食,也都要冒着雨,周身遭淋得稀湿,才能够去觅得。而且石缝上方这时也总是要沁淌进许多水来,把我们的草窝弄得冷浸浸的。当然这不管是甘是苦都并非没有料到;我们都已学会了从大处着眼。比起受吆喝等挨刀的生活来,吃上点苦头,毕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野地里的虫子越来越不好找了,地面上的落谷撒粮连同一些吃得的东西分明也都是越来越少,因此我们常常都有着那么一点半饥不饱的感觉。从根本上来说,我们三个都并没有悔退的意思;特别是我,因为自来都很顾脸面,所以即使再饿,也决不会就不硬撑着。在这种情况下,两个母子提出了凡是在那种要饿肚子的日子就借故回去混点吃的的意见。我觉得为这个缘故回去是不是太没骨气,但黑凤和小草白都笑话我太迂了。

「啥哩?老太婆那儿,我们该吃。想想看,我们从生头蛋儿起,就一直为她生,共生了多少?这时捡点儿他们人不吃的东西吃,有啥不该!──你咧,虽然不生蛋,但你长年累月地扯直了喉咙为他们叫,催他们早早起身干活挣钱,不照样也该吃她?」

倒也是了:自家的整个前半生都无私地奉献给人啦,此时何必拘于这类明明不算是天理的人间俗法,反自己限制了自己?……

……黑凤遭老太婆宰了。一边宰她,老太婆一边还向大伙呲牙咧嘴地发着恶狠狠的警告。鸡母们全都吓得愣目傻眼的;从此以后,小草白再也没敢跑出那道栅来。我眼看这黑白两个伴儿要么被难要么投降,自家却无能为力挽救或带走她们,心中的难过与羞愧实在是无以言说。这之后原本想看那红毛伤好了会不会倍受主人的宠爱,殊不知不久连他也被老太婆宰了,大约是看他已经又难看又痿缩缩的不中用了吧……这事一发给了我新的启示。我觉得这世界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是毫无什么公理可言的,不论你对人是顺是反,关键是得人家既要看得惯你,你又还得要对人家有用!

有一次趁人不备我潜回栅边同栅内的小草白偷偷地说上了一会儿话。她承认她是再也不敢去过我们从前那种无法无天的日子了。而且她觉得,象那样虽说是很自在,但生存的压力毕竟太大。

「……你不同了。我哩,只要守在这儿老老实实地给她生点儿蛋,她总是还要容我的。唉,有啥办法:变都变做这家鸡了呀。有机会,就象这样来看看我吧……」她难过地对我说。

我看清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也不再去勉强她,于是孤傲地独自走回山林去了。冬天接着便已来临。这年冬天特别冷,连日里雨雪霏霏,冻云沉重地笼罩在山野上,四下里很少看得见一个活动的物儿。为了一口吃食,每天我都要在稀烂的落叶腐草淤泥中奋力啄刨上不知多长时间;夜里便瑟瑟地蜷伏在寒沁沁的崖窝里,半醒半睡地听着外面凄厉的北风掠进林来,扑撞着硬湿的石壁,在静寂中长发出悲凉的呼啸。无眠时我便努力地思索着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同时也自省地看待自己作出的这种生存选择。我决不为自己的这种选择后悔。我想,与其受人辖制、甚至是向人摇尾乞怜地度过一生,而且最终还不免任人宰割,那么干脆不如就洒脱自在地自挣自食,将存活的希望完全操持在自己手中,这样虽是辛苦一点,还并非是就没有一点风险,但至少已是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了!

有了对自己生存状态的基本认识,我的心情倏然开朗起来。我渐渐可以用一种真正堪称知命乐天的心态对待一切了。我在这种艰辛而且平淡的日子中发掘出了许多以往自己并未特别体验到的生的欢趣;尽管在条件好的时候我的口味或许还算是挺「挑」,但从本质上说,我的确不算是太注重物质生活。如果说没有躯体与心灵两个方面的自由作为存在的基本保障,那么,即使日日家都有细粮好虫来填满我这眼下很多时候都是空着的膆子,生命本身究竟又有多大个乐趣可言?

在林中寻食时,首先我从心底就不再把它看作是一种苦役,而是把它看作一种必要的生命的运动。无论是晴初霜旦,还是雨余黄昏,当山林间特有的那种令我心肺开张的爽朗气息友好地裹护着我的时候,我一边平心静气地劳作,一边享受着伟大造物给予我辈的这份至纯至美且是极端公正无私的赐与,同时便还一面淡淡地含笑对待失望、一面也准备为那总会来临的或大或小的成功由衷地欢庆。腹中不再饥饿了,我也就懒得过多地把时间用在寻食上。我早已感受到了日月星辰和山川大地那出奇的涵博美艳,如今因为自身其心已不为其形所役,这种感受,老实说真的更是已达极致。在太阳下我老爱欣欣然地抖擞着自家的这身锦烂翻毛,任其幻放着璀灿的七彩辉光,心中便哼吟着即兴编成的曲儿,脚下踏着变幻莫测的紫色身影,半侧着身子陶陶乐乐地兜圈起舞。风雨中也不用顾及自家那所谓「落汤」的模样了,干脆逍逍遥遥地在穿林打叶的嘀嗒声里乜斜了眼半醉半醒地瞟着草石上的晶莹水光,照样兴味盎然地来回踱着步。一时兴起,便扯长了脖子,对着或是丽日当空、或是雨雾鸿濛的渺渺长天直声高鸣……而在星月覆罩的静夜,我的常课便是遐想地穿过崖缝凝望着闪眨的群星,好奇地猜测和探究着它们的身世,或者为它们编造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落寞的雨夜好象有点儿无聊,但我也仍旧保持着一份寻常的好心情。不知在哪儿有着一只岩鴞,每每在这个时候就喜欢有一声无一声地低叫;照我听来,这单调的声音也仿佛是颇具诗意的梆子,分明为这迷茫沉睡的世界添加了几分活意或是挑出了一点儿亮色。总而言之,不管是在哪种情形下,我都已能为自己找到生存的欢快感觉;我的心永远都已处于一种全圆自足的完美体验之中……

选自《风雨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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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一人细细地玩味着茔墓。以向来的习惯,我是疏于笔记墓志铭文而注重实地感应历史遗迹内在情味的。此墓恐多半也只为衣冠冢了。不过某人骨骸是否实在其处,终归只是稍次一等之事;紧要者,一旦指物命名,此处山川风物,便骤然已钟之精魄灵性,甚至可使人感觉其血肉之躯果在地母怀中搏动呼吸。我暗暗咀嚼着「忠贞」和「贰臣」这类极不相容的字眼,觉着方寸间有些走神,一面却也在以职业性的眼光,搜索着四下的形形色色。忽见墓碑根脚下有朵小小的耀眼黄花。那花枝从土石结合处斜生而出,虽是绽之极娇极盛,下方却已积落片片花瓣,──大约是风雨所致吧?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花哩,却猛然看出它是一株洋姜,于是,一时种种思绪都立刻在胸腔脑海间牵展开来,人由此似也变得有些迷离恍惚了……

那花忽在视网膜上摇摇曳曳。天地顿时变成紫黑色的了。我中酒似地昏昏沉沉,好象挺困倦般的斜倚在了墓阶上。这时,那花儿继续摇摇晃晃,摇来摇去,忽摇成了一位小小的汉装少女,先是小汉俑似的玲珑可爱,渐次便与今人一般高矮了。定形后,她屈膝侧身对我作礼,口中分明唤我「于郎」。我仿佛也拱手还了她一礼,一面也不知自家是哪朝哪代之人。──偷眼看她,见她虽是娇弱,却也身手灵便,容颜中等偏上,粗黑的剑眉下,一双杏眼还相当惹人。我倏忽象是变得明白起来,亦忘却了惊嚇,口中顺她作古语问:「小姐何人?」……

……河已溶入蓝灰色夜幕。鱼堤内疏星泛影,堤外哗哗然喧腾河声。渔火萧疏凄寂。流萤飞晃,乱若蚊蝇。岸侧密匝匝麻柳拥若高墙。远处县城捧举一团朦胧浑黄灯光。景色迷茫而复幽丽……但见斗转星移,河上景色由春至秋,忽夜忽昼……其后复又见星移斗转,碎雪飘飞,苍茫暮色内……说笑间二人似甚融洽,不觉步入一内墙前。其时暗淡黄月方浮现于停雪墙头之上,雪墙内疏疏落落几树腊梅,星空般闪眨柔和微光,情调堪称迷茫凄美……

……于是我立时犹如被摄入其宽袖中,觉周遭黑洞洞地,人便恍恍惚惚,如同沿着一怪异之塔拾级而上,直登其顶。过一小洞后,四下全是一片似曾相识景象,自家之心却立时变得明白如常。垂目自视,遍身已是一副汉末三分时校尉戎装,甲上满带血痕,明明乃是先前一战所留……

……沿路尽皆死人死马,或蜀或魏,而又以我蜀国人马居多。时愁云密布低空,肃杀之气凛然;漫目荒山,俱臣伏般地俯首了,而天穹遥处,却尚有数峰,寂寥且是悲壮地兀突立着。光坡之上盘旋着百千老鸹。方疾走间,忽见一匹骨骼雄壮之五花马徘徊旷野,呜呜哀鸣,臀股上带几处浅伤,一应鞍鞯却全。见我不唯不惧,反抬眼相看,口鼻作声,恰似相唤。心知乃是失主战马,喜悯参半,当即近前牵了,拍拍顶子,马顺之。遂飞身上马,双腿一夹,认定剑阁方向,驰马而奔。唯觉耳际嗖嗖风响,眼前无数稚柏旌旗般迎展着对驰而去。知那柏皆故新亭侯张将军所种,默念仙逝豪杰,转思目下之事,心中感慨不已。亦不觉赶了多久,但见那遥天之下,战云缝中,透露出血也似残阳来。北风扑撞周遭崖壁,隙窍间尽发古怪尖响,远远已见那剑门雄关沉沉实实蹲踞那厢,如貔貅临食,大将升帐。心想为差已近一月,遇那绵竹遭此变故,这关上又不知如何了。忧急之下,猛击马臀,马儿昂颈咴咴,四蹄一发翻得风快……

……这日黄昏伫马对山,远远果见关上已是魏国旗号。见之一时心乱如麻。想那大将军复又归魏,这颜面如何搁得下来!转又思及后主昏庸畏死,不战而降,这等扶不起的主儿,又保他怎的,眼下河山既已易主,恐怕倒也真是说不得了。然而细想自家身世,以受先辈所累之故既已归蜀,一向已忠心向蜀而与魏人为敌矣,若此时反又降之,这「气节」二字还怎生提得?也吃彼方旧人笑话。于是决意不进关了,遂调转马头,往后便走。孰料此际真个堪称是走投无路,只好在荒岭上徘徊。看看天色黑尽了,人马困乏,天也冷得厉害;拾些枯柴来生了堆火,便坐下向火打盹。朦胧间维忽至眼前,抚髯叹曰:

「吾虽托生魏地,汉人也,心向刘氏何足为奇。兼受诸葛武侯隆恩,身负蜀汉军国重任,醒睡间皆不敢稍加懈怠。亦向以吾师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语为座右铭;虽不敢望其项背,窃师法焉。今蜀中惨遭此变,足令吾心胆俱裂!──吾岂是惧死之徒?心有企盼,亦欲尝胆而卧薪耳。久观汝亦忠烈之士,识礼义,知廉耻,与吾位虽有殊,其心则一。而汝今何弃吾之深也!皇天亦鉴吾心;汝果同气,道可自择。」……

……看看夜已深了。二人皆已小醉。方流连间,觉阴风一股嗖嗖入帐,晃幔摇灯,寒意摄人。忽「铿」地一声,只见大将军姜维立于帐中,戎装带鞘而鞘中无剑,袍甲间满是血痕,颈部有大伤,面色凛峻悲凉。我与英儿忙伏地拜之。维叹曰:「吾费尽心思,好容易已至可尽诛魏将之时。孰料事竟败泄,功亏一篑!今吾已身死,钟会亦灭,司马氏大军压境,蜀汉再无复国之望矣!吾今特告之,汝二人可及时相机行事。如若再更有机会,后可将吾迁葬于此剑关之上,使吾魂永镇吾蜀锦绣河山。」……

……独自走出数里之外,立马于朔风凛冽高岗之上,回视那于惨淡寒日初照下之剑门雄关,心中恋恋不舍,不觉暗自潸然泪下。仰天长叹数声,尽褪戎装,仍带剑,策马又行。

在山乡间闲荡了几日,看看将近与英儿约定日子,早早地便来到了那齐头岭下。沿途风闻魏人已尽占蜀国河山。且蜀地已大乱,盗贼蜂起。心甚忧英儿等,巴望早得其信息。于是至这日,绝早便起身,喂饱马匹,自家亦饱餐一顿,且带了不少饮食,匆匆地便赶至岭上。既至其顶,见顶上颇宽阔,而且刺棘怪石杂乱,平白要见个人,亦非是易事,遂于光秃处生起一堆烟火,以为信号。果然,烟方起,即闻有女声咳嗽相试……

……复又双双上马,迷茫夜色中朝着那黑沉雄大之剑关行去。好在道熟,从后山侧路径直潜入关内。马虽已带嚼子,然仍惧其踢石发声,远远地便将其栓在林内。二人捧了冢物,持剑悄悄潜向预计之处,沿路幸未遇任何意外情形。时岭头黑松低吼于夜风之内,一二林鸮时断时续发作悲声。朔夜无月,寒星却分外明亮且显其近;身畔清浅小溪凝滞无波,寂寂然静映星影。意态惨淡悲凉。至其处,我稍卜地势,便以剑刨坑。坑成,心有所思,道:「若日后你我尚能明修碑墓,倒不说了。若不能,此事仅吾二人知,与泯灭复有何异?不若旁留一物于此以造声势,使后世有心肝者或萌我等之心。」言毕解己襟袍,将白衫左袖齐肩割下展开,然后咬破右手食指,趁着微弱星光作血书曰:

汉大将军姜伯约英灵据此!巍峨大关,无敌我雄;亘古长岭,莫如吾固。承武侯壮其心志,报蜀汉倾乎肝胆。功未竟而憾齐天。愿四海热血男儿同仇敌忾!──与吾同心者,吾必佑之;敢与违犯,则殛之三代!

……我凡见对方乃面善者且攻我又不十分紧迫,皆只是略加格挡,并不置其于死地;然英儿则分明已杀红眼,不问青红皂白,一路只图痛快斩之。厮杀间看看天色已泛鱼肚之白,时霜风紧劲,拂岭作声,高崖上偶闻鸮、猿哀啼,混以身畔刀兵格杀与伤痛呻吟,情景确乎可叹可悲。二人虽未失手,却被敌兵胁迫得紧,哪能脱身。且敌兵着意扼守关内方向,其意显然是欲将我二人逼往关门。二人虽是死命抗争,终因力量过于悬殊,渐渐地便果真被逼至关下。关门自然紧闭,万无破门而出可能。自份今日已是凶多吉少,心想要死也便死它个轰烈悲壮罢,于是暴喝一声,一发将手中之剑舞得车轮般转,突刺劈杀,斩敌犹若砍瓜切菜。英儿大抵与我同感,口中呼叫,手下也便愈见凶猛。

此时天色却大亮了。晨光中,曾那般至亲至切之城楼有如太岁般恶据于此。楼头上魏国军旗迎风纷扬。门洞旁墙间火喇喇地张贴着朱文告示,莫约是为申布惩戒之意;侧畔却极其扎眼地停放着一溜黑木棺材,其用意不问可知。我非畏死,然这亡国之痛实是触目惊心。遭刀兵相逼甚紧,登楼之梯却见空着,只好格挡着叉叉丫丫刀枪拾级而上。英儿亦紧随我后……

……众军一拥而上,将我与英儿团团围在垓心。我二人拼死杀敌,血染衣袍,且自身亦中伤无数。英儿屡欲冲向王顺,也全然无能为力。搅做一团厮杀半晌,我二人至城墙外侧。我对英儿高呼:「宁可一起跳下罢!」英儿慨然应之。然而尚未及跃上女墙,我已被魏军拥倒执住。英儿一见,正欲返身相救。我情急厉声大呼:「休觅无功之事,自取其辱!──快快跳下罢!」英儿以血淋淋残缺剑格住叉叉桠桠魏兵,愣神至惨至切瞅我半晌,眼中所示憾恨若电击我心。彼忽直声高叫曰:「世世我皆觅郎!」言毕猛地腾起,跃上女墙;顺手处正有面魏国大旗,一剑砍倒,劈掌揪住一角,便欲飞身跃下城去。那十数支魏人刀兵却早已刺到,──只见英儿身中多枪,血若散霞,人却并未倒向这厢,依旧朝着城外方向跳落而下。半空里又闻其尖利直呼:「爹爹……」然后便闻得城下传来「嘭」地一声闷响。

我悲愤合目。眼帘上清楚映得红装英儿扯卷魏旗鲜血四溅自空而降壮烈身影。尔后情形便似恍似惚记得不甚真切了。仿佛王顺对我言说:料想我必不会低头顺魏;我昂头淡然笑曰那是当然。于是便有人强扭我手并硬压我头,然后颈间便平空似有冰凉快风掠过,觉其似疼非疼,却明显感觉这身一时象是在水面上飘飘浮浮起来……再次又似觉离身之首端端挂在了城楼上。接着,好似连英儿之首,亦也近前并排挂之。二人对面那一瞬,两人眼中略加示意,已不能言,旋即一同向着城楼下。只见楼下众军士正在那厢忙活,将我二人无头之身分别填入两口大张板盖之棺材里,又合上盖板,其情味颇象日常间军中常食那中空填肉之豆腐。再往后,天地便将暝般地昏黑下来,万物皆沉睡般地不见了,且是永不再见了……

选自《剑门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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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又在东风中寂寞而又执着地开了,依旧那么灿烂娇艳,摇摇曳曳,微醉的丽人似的。它本来只是我从花市上买来的一盆普通杜鹃,其实也并没特别管它,但不知为什么,它却显得如此积极热情甚至近乎狂热:不光春秋两季都必定守时而开,且许多时候已是「一花未落,群英蜂起」──此次一发竟从去年九月初头开到如今,只是在腊月间微微稀疏凋零了几日,年一过,便又迫不及待般地怒放了起来……那天清早忽见一只小鸟停在了花盆所依托的那不锈钢窗架上。那是一只杜鹃。

这杜鹃花畔来杜鹃鸟的景象不仅令我暗暗称奇,而且实实在在的,它使我心中那隐微的「宿命」或「份定」之感明朗和深化了……

……渐渐地我似乎有些恍惚迷离起来,眼前闪耀着一些模模糊糊的金星,头脑中也若有若无地堆积上了些败絮般的云朵。后来那些云朵由白变红,慢慢地就好象是些绽放的山花。再往后我便看清楚了,这确实是漫山遍野开放着的杜鹃花,我们习惯上都把它称做映山红。

……我轻步起身,心中难说是喜是愁地步入花间,觉着身子空空如也,且是极自足的一无所求。忽然一阵细凉的风自山根而起,袅袅然漫卷升腾,使这眼悠悠晃晃地跟着举向高天。云间又见飞来一只小小巧巧的鸟儿,细看原来亦是杜鹃。这杜鹃鸟近前翩然落下,渐次竟膨胀大了,青青毛色亦幻化出了五彩缤纷的光华,且是长尾峨冠,象是一只孔雀,又象是一只凤凰或者什么难以名之的神鸟。见我便呜呜发声,声似异域箫笛,绵长婉转而又清越悠扬……

……时春阳布紫,暖气蒸腾,周遭死寂般地清静,连那神鸟,亦不知藏向哪厢去了。泪眼余光所及处,只见杜鹃花血红一片,闪跳着亿万颗赤星;高崖巨影,乃在烁烁光波间头晕目眩般地随风旋旋。如此并不知过了几多时候,忽觉天际微微卷起一团黑潮,渐次愈来愈近,且愈来愈大,猛可之间,倏然化为个个炸心霹雳,直在四下里暴响震荡。火球中飚风又起,呼呼喇喇,烈烈燎燎,灼眼炙人若戳麦芒棘刺……其后便觉气压骤增,宛若巨碾搁下,令人不能喘息。勉力支撑之际,只闻一声沉闷怪响,这天居然崩塌了,无数陨石流星,雨雹般地倾泄下来。山呼海啸也似地倒腾了一阵,一时间天地却平静了一小会儿;其时唯见天宇有如荒屋破帷,死灭一样的悄然之中,大小窟窿,泄气穿光地胡乱排列在那厢……

……昏黑之中已明明晰晰开启一派朗朗乾坤。但见秋高气爽,湖山清丽,瑟瑟西风中,吾与燕意态和谐,双双年少,一同勤勤谨谨劳作于昔日梦中之北岛小屋侧畔。屋后疏落草坡之上,那幼松亭亭玉立,含烟蕴黛,仍具勃勃挺奋之姿……眼前情景早已变化,炎炎夏日之下,连绵山野紫气巍巍,中有一似曾相识之山,山间并有靠崖傍泉幽幽瓦阁,阁间影影绰绰,却可见余披葛袍而绾长发,与相似穿扮之霞、雯二姑,正在那厢驱青龙驾白虎,会意聊行仙家采战之事。倏忽长天惊雷骤起,飚风似箭,巨雹骇人。疾厉之中三人失色狂奔……那厢似有幽幽蓝火隐隐闪烁再三,却早又缓缓幻出别样景致来。但见天地倏忽化作血赤之色,山若巨屏环布四野,水似疾箭飞逝狭谷。漫目彤雾间,颓残红石城垣上,却见余与丹身着奇特异域服饰,面含忧戚,并肩缓缓行走,如若正在议事。那彼此神情虽是甚为融洽,但举止言谈则是有礼有节,毕恭毕敬。城外旷野之中,如麻殍尸隐隐显显,群鸦盘空鼓噪;陡石山崖上,可见队队役隶正在那厢舍死忘命夯笨劳作。接着长空闪彻激电,一派金光自山外来,先是把这血赤山野与湍急清流映照得壮美无比,次后却将旷野山川、断壁残垣连同余与丹一并淹没了,于是唯见洪荒般空茫中水漂儿样地漾起了几朵花星,然后万物俱复归于死灭般的沉寂……眼前奇景早已又一幕幕地展开了。那分明便是梦魂难忘的雪虹庐儿与听雨江村中的情景经历……倏尔清芬之气澹然弥漫,眼前一亮,早见明朗朗月光之下,绽开了千树万树粉淡淡海棠花儿。花丛中金光隐微闪烁,澄澄溪流上源,洁白若玉净石台顶,端端然坐着闭月羞花美艳绝伦华妆阴丽。余则葛服麻巾,腰插弯刀小铲,手拄那根红头虬须竹杖,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台前……心中残存着一丝未散的阴郁,忽觉人似掉进了昔日丑怪魔镜之内,周遭凄风惨烈,浊气腥秽……眼前之境早又飘飘渺渺幻化开了。只见那灵光明灭、祥瑞纷呈之夕阳莲花峰顶上,那日所见似C类S儒雅温存俊美之女含笑立于玄色大石上,正在那厢对余俏皮地挤眨着眼儿。方欲拭目细看,须臾之间却早又幻为一细小之狐,冲着这厢瞅瞅,兀自摇头摆尾地便不知哪厢去了……惶惑间此身似又立于浓雾弥漫高岗之上,四下里寒湿之气侵肤彻骨。好象是有一同心可人之女似是而非地伴在身边,回顾却总也不见其面;茫然之际,唯闻一鸡不知怎的反复直声长啼。惊疑之下自顾其身,见其身纷披零乱,似一副锦烂五花毛羽,又似些参差差篁枝蓼叶。此情此景是象在哪儿实历过,细忖之,却早已又如真堕五里雾中。而后迷迷糊糊,己身则如雄鸡般引颈高鸣起来,声莽亢雄浑,悲壮苍凉,未知是否惊天动地,倒是实实在在感动了自家。摇冠摆尾歇息换气以待再鸣之际,她似伸臂撼我,转而又闻她嘀咕着不知说了些甚,多半是些惋叹之语。正欲问个端的,感觉一身毛羽沉重起来;俯首一看,却原来哪是什么雄鸡毛羽,竟全然乃是一副牛皮镶钉黄铜铠甲!既而亦觉仗剑立于黑沉沉大关之上,目之所及,河山一片破败凋蔽,不知哪厢有个虫儿,正在那儿有一声无一声哭泣般地哑然而鸣。其后见一赭红衣袍女子披头散发凄然在这眼前晃过,一派呐喊声中,不知怎的竟然化作一道血光冲向高天去了。次后己身这首级便也飘飘浮浮若离了身子,乘着一抹剑光,轻轻飏飏地飞至一处,仿佛化作了一只什么鸟儿……

……皆是小小巧巧鸟儿,自自由由高翔于白云青天之上。放眼目下,河山历历,如带若簪;那晶明玉灿的春阳光辉,散红喷紫,浩浩荡荡地将大地照得清水般亮堂。天际微微茫茫有些灰褐色阴翳。近前洪涛大浪也似起伏奔趋绵绵山峦之上,万顷杜鹃扬苞绽蕊,如火如荼。四下里和风习习,暖意融融。二鸟轻轻盈盈犹如洑水般地随意飘行在空中,口里却照样叽叽喳喳高高兴兴说着话儿……其后便起了风。这风挟带着一大股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腥甜之气,初时尚不失舒爽,渐次便越来越猛烈,且其中的腥味也愈加浓厚,致使迫塞胸膈肺腑,令这头脑都晃悠悠地有些晕眩。蓦然,一声炸雷陡起于近旁,惊心动魄,耀睛震耳……风起则云亦汹涌。刹那间浓云密雾不知由何而至,接二连三狂电厉闪中,带雷夹雹,大雨倾盆。正狼狈奔逃哩,却见有老老小小数只同类鸟儿亦挣扎在这暴风骤雨中……风起则云亦汹涌。刹那间浓云密雾不知由何而至,接二连三狂电厉闪中,带雷夹雹,大雨倾盆。正狼狈奔逃哩,却见有老老小小数只同类鸟儿亦挣扎在这暴风骤雨中……却见夕光返照之下,云霞如血,群鸦乱飞。见鸟飞,念头东转西转几下,忽然想起先前咱这身边那只长尾峨冠的青色神鸟为何再不见了,则见城楼上空,高天猛地绽裂般现了一个大洞,从中涌透出一派五彩金光。天眼开处,影影绰绰可见里边另有日月星辰,亦是云霓缥渺,甍楼峥嵘,而余与她却为一道有形无形的大水阻绝在两边,那青鸟正殷切地往往返返。尔后天眼渐渐闭了,于是唯觉长天昏黑,四野空旷,一片凄迷哀婉细乐,时断时续微响在鸿濛大块之间……

瞥然惊醒,却倒发现星月幽光之下,冰凉簟席上,……小窗之外,牵牛花藤受了夜露滋润,在晚风中挺奋虬须,其势昂扬。床前木楼板上花影堆叠,宛若龙盘凤绕;斜光疏落处,已见天河淡淡地转向西了。浓浓蓝黑中满室清气,意境仍如冥国仙界般地恬然幽澹……

选自《泣血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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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山雷玄幻小说系列景物描写集粹》连载序言(正文次后于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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