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炉煮茶丨树影婆娑

□金毅

守望老村晨昏的,除了老人,还有上了年岁的树。

树高了,树多了,树老了,总会有几棵脱颖而出,有的长寿,长成历史,历经风雨,饱经沧桑,身上瘀结着各种各样的瘤疤,都是被岁月撕咬留下的牙印;有的长得文艺,跟画儿似的,风情万种,仪态万方,站成一方曼妙的景致;有的长对了地方,树冠似伞,浓荫如盖,给路人避雨遮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讨人欢心。

别具一格,特色鲜明,便成为惊艳乡村的名树。

金辉供图

村口的大樟树

大石岭下村镶嵌在山坳里,在临海占据着高地势,被称作“上乡”,也是河的源头。就是说,从这里流出去的水,有时会参与把下游村镇淹没的行动。村庄坐落在一块长条形平地上,像一艘船的甲板,正好把几千户人家,像一个个集装箱似的放置下来,严丝合缝,仿佛量身定做。只是这艘船千百年来从未启航过。

是村头的那棵大樟树,把村庄稳稳地锚在原地。

树影婆娑,忽闪着历史的眼光,打量前世与今朝。

老樟树起码有多岁,高大挺拔,膀粗腰壮,五六个人才能合围,荫翳闭日。植物与人的区别,是虽然体型肥胖,却仍强壮,虬枝纵横,在天空中恣意泼墨狂草,有些枝干伸出老高老远,仿佛要去摘天边的星月。有磨盘大小的石头,已被树身包裹,陷在肉里,结成一体,可见生命是多么不可阻挡。青苔是植物界聪明的家伙,最擅长趋炎附势,寄生在大樟树身上,有一寸多厚,密密麻麻,像给树穿上一身绿衣铠甲。这样也不错,在岁月的风刀雨箭中,大樟树就像一位天降武士,守卫着身后每日升起的袅袅炊烟。

万物有灵,树老成精,大樟树像一位智者,在岁月轮回中看破尘世宿命,站成一条朴素哲理:活着,就不停地壮大自己;只有不停地壮大自己,才能继续活着。这是自然界的生存辩证法。

金辉供图

树大鸟聚居,大树是鸟的村庄。鸟儿们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它们在枝杈上生活,衔草做窝,吃饭睡觉,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在确保生命无虞后,它们把吃剩下的果核到处乱吐,有些掉在地上,地是坚硬的路面,果核被扫进垃圾桶,丧失了传宗接代的希望。有些掉在青苔上,便发芽长大,成为树上长树的景观。鸟儿在不经意间,成了生命的“搬运工”。

山上被鸟采撷的野果树,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后代,会有一部分在一棵樟树上安家落户,且生活得无忧无虑。所谓的生物链,就是自然界的移民搬迁。

村里的所有人,都熟悉这棵树,树也熟悉村里的所有人。以她的年龄,经见过几个世纪的世事变迁,也见过我们都没见过的老祖宗,比如我,就不知道爷爷长成啥模样,是俊是丑,是壮是瘦,是喜欢沉默还是喜欢开玩笑,这棵樟树肯定知道,只是没法告诉我。

在她的默默注目下,村民们从黄口稚童走成青年,走成中年,又走成老年……最后不走了,躺进山里的墓穴,来于泥土归于泥土。生命有代谢,一茬茬一代代,树上有多少叶片,地上就有多少脚印。也许,树叶是村民消失的脚印,在春天来临时,以另一种方式悬挂在树上,完成生命的重启。

或许是巧合,樟树毗邻着村里的幼儿园,最老的与最小的在这里汇合,让老樟树子孙绕膝。这倒是绝配,孩子们每天从树下蹦跳着路过,而她用婆娑的树影抚摸孩子稚嫩的脸颊,亲昵而慈祥。每天听着幼儿园里传出来银铃般的歌声与笑语。

老樟树幸福得绿意翻腾,新芽绽放不息。

走遍世界,村口都是起点。老樟树注视着不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背起行囊走出村口,也等着他们回到村口。

她的根系发达,纵横交错,有的凸出地面,像脚背上的血管。出去的岭下人,都知道自己是有根的,大樟树的根,就是他们的根。

苍老的大樟树,站成祖母,在我心里永远风华绝代。

金辉供图

溪边的苍蝇树

树海茫茫,千姿百态,枫杨树长得奇葩。

如果说,树叶是树对世界诉说的语言,那么她的果实,便是馈赠世界的礼物。

枫杨树的“礼物”怪诞,一串串的倒吊下来,像拎着一串串苍蝇。我要是世界,送我这种有些恶心的礼物,一定难以笑纳。

就这样,枫杨树被大石人起了绰号,叫“苍蝇树”。当然,书本里叫她枫杨树,也称溪椤树。因为它又像蜈蚣,安徽人叫它蜈蚣树,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有些地方的人经济头脑发达,做梦都想手里拎一串铜钱,便叫它钱串串。我觉得,最贴切的还是叫苍蝇树。

这种树喜湿,一般在溪边河旁生长,习性与柳树差不多,却不像柳树那般喜欢对着一溪碧水搔首弄姿。她其貌不扬,怎么妆扮都不如柳树婀娜多姿,也就一年到头直挺挺地以素颜示人,义务承担防洪护堤的重任。在大石,河头溪那边水面宽阔,苍蝇树在两岸茂密成林,因我不大往那边去,也就印象不深。

岭下村兰桥市集的溪边上,曾有几棵这种树,长得少见的笔直高大,树身粗壮,有它像抗洪英雄一样,挺身站在这里,根系将泥土与石块固定在一起,使堤岸坚不可摧。

到了8月左右,知了还躲在苍蝇树的绿荫深处,发出尖利而又略带颤抖的叫声,云把天空驮向高处,绿色准备从大地上撤退,苍蝇树的果实开始成熟。她垂下一根根小尾巴,上面密密麻麻地叮满了绿色的苍蝇,一只只组合成一串串,在空中晃荡着,仿佛四面八方的苍蝇都纠集于此,贪婪地吮吸天地的玉液琼浆。假苍蝇栩栩如生,也长出两只翅膀,有头颅,只少了两条腿,无论从个头、形态都足可乱真。只是你用棍子打,用石头扔,再怎么恐吓,它也不会四散而逃。

在我等孩子们爱玩、而又缺乏玩具的年代,这不可避免地要成为我们的玩物。果子成熟后,就成为种子,要找地方安家落户。秋风一吹,“苍蝇”们张着翅膀漫天飞翔。可它毕竟不是动物,也缺少自身动力系统,飞不出多远,风一停就掉下来,落满周围的路面水面。我们捡起来后,将其一只只摁在额头、脸颊、胳膊、胸口上,因“苍蝇”自带粘液,一按即牢,而且凉沁沁的,挺舒服。

儿童的世界,总是色彩斑斓,能将自己搞得面目全非,怪里怪气,哪怕令人作呕,也会快活得欢天喜地。熊孩子们一个个坦胸露背,像身上叮满“苍蝇”的非洲儿童,然后迈开小短腿,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心里充满了得意。

童年的乐趣,总是毫无来由,也不需要来由。

童心简单,快乐简单,“苍蝇”飞不起来,而童趣飞扬。

(写下此文,我请老家的友人去兰桥拍几帧苍蝇树的照片,作配图用,她却遍寻不着,知情人说,这种树已被砍完了。让我莫名惆怅!)

金辉供图

桥头的隋梅

写岭下村的树,绕不开兰桥的隋梅。

在我的印象里,树很小,几尺长,不起眼,从古桥的石缝中斜刺里生长出来,枝杈只有拇指粗细,叶子稀稀拉拉,初春开几朵瘦弱的小花。因为她太小,既无参云的躯干,又无绰约的风姿,所以平常得无人留意,也无人理会,连在桥上拍照的人,都忘了要与她合影,事实是她的形象当背景都不够格。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要是不知道陆游没来过兰桥,会怀疑就是给她写的。

树不可貌相,岭下村的人,都知道这棵小树的来头不得了,是隋梅,屈指一算,啧啧,多岁!若按辈分,资格老得可以让村里所有的树都趴下叩头。

古桥老树,日月辉映,伸出一片叶,与唐宋元明清都打过招呼。

我惊诧于她的倔强,石缝里没有多少泥土可供立足,没有多少雨水供她延续生命,可就在这个生存堪忧的地方,她生存下来了,并且一活上千年。其中的艰难,只有改郑燮的一首诗能形容:“咬定青‘桥’不放松,立根原在破‘石’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弱小的隋梅,战胜了恶劣的环境,战胜了漫长的时光,必是她的身上,没有气馁、妥协和屈服。

隋朝是个强盛而又纷乱、神奇而又荒唐、恢宏而又短命的朝代,狼烟四起,英雄辈出,植物也像是顺天应命,格外坚强,能活到今天,其顽强的生命力确非一般。无独有偶,天台国清寺也有一棵隋梅,盘根错节,老气横秋,经历过死去活来,现在依然郁郁葱葱,春来新花满枝,传奇般存在。与其相比,我们岭下兰桥的隋梅显然没啥名气,命运多舛,更没有国清寺的隋梅幸运。

这棵隋梅以前经历过什么我们无从知道,我们知道的是,破“四旧”时,兰桥溪边的石栏杆上,雕凿精美的石狮、石印等古物皆被毁去,独留一座古桥面对风雨。隋梅也就幸存下来,无比珍贵。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隋梅躲过了“砸”,却未躲过“建”。兰桥整修,水泥板将两岸连接起来,场地扩大了不少。又为了过河方便,不知道是何许人的“杰作”,将桥面也铺上了厚厚一层水泥。就这样,被人们走了上千年的石头,油光水滑、光可鉴人的石头,一夜之间全被封在水泥之下。桥沿上被人们坐了上千年的石头,也不见踪影。

金辉供图

方便了路人,从桥上走过不硌脚也不崴脚,还可以过三轮车。可是,雨水渗不下去,被断了水的隋梅,眼睁睁看着桥下流水潺潺,却近水解不了近渴。就这样,隋梅几年前终于枯死在桥上。

岭下村最古老的生命,戛然而止。

夺其命者,人也。何其无识!何其粗鲁!何其悲凉!不是因为高寿,也不是因为病患,更不是因为天灾,而是人为造成了隋梅的死亡。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可以原谅乡亲的鲁莽。

千年古树,其人文价值难以衡评,损失难以估量,伤害难以挽回,与其说她是死于缺水,不如说她是被毁于愚昧。

我不怀疑兰桥改造者的一片好心,我怀疑的是好心里的无知,是否真的是不懂蛮干的后果?铺上水泥的古桥,现已面目全非,变成了“四不象”,虽然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可毕竟还耸立在溪流之上。而隋梅死了,延续千年的人文景观,从此消失。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棵树是祖宗递嬗下来的村宝。盲目决策,率尔操觚,因小失大,让人扼腕痛惜。

一棵小小的隋梅,有实用价值吗?没有,砍下来连烧火都嫌枝少,死活似乎都无关紧要。但是,隋梅活得不实用,却活得有意义,这意义便是她历千年风雨而不倒、笑傲霜雪的风骨。

我们乡人,对柴米油盐有着惊人的尊重,隋梅不属于柴米油盐之类的人间烟火,从大处说,她属于鲜活在兰桥市头的纪年文化符号,属于历史,属于生命的奇迹;从小处说,她属于乡愁、属于情怀、属于一代代岭下村人对故里故园故亲的血脉牵挂。

总之,隋梅承载着厚重的过往,她完全应该在我们的悉心呵护下,再伸出叶子,向未来打招呼。

隋梅丧命在我们手中,该如何向祖宗交代?如何向后辈交代?我每次走过桥头,心里都充满罪恶感。

隋梅与岭下人,性格相同,不向艰难困苦低头,不向凄风苦雨认输,以奋发的的精神状态,独立于世,不屈生长。这也是我们继承于祖上的性格,并且是需要我们向下一代传承的性格。如此说来,隋梅是飘扬我们岭下人精神世界的一面旗帜。

一种原本可引以为荣的灵魂坚守,已被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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