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第一美人重生甜文发达的泪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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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落魄

元庆十五年,十月初四。

距离沈家还债的日子,还有六天。

眼下冬至未至,却忽地下了一场大雪,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银光素裹,大雾茫茫,原本热闹无比的街巷,也好似突然改了性子,变得格外冷清。

卯时三刻,浓厚的云雾尚未被晨光拨开,就见一辆马车踩着辚辚之声,直奔通义坊而去。

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沈甄提裙下了马车,快步来到肃宁伯府门前。

她凝着紧闭的朱门怔怔出神,踌躇再三,终是抬手叩响了大门。

连敲三下,里边儿毫无回应。

沈甄细白的手臂僵住,自嘲一笑。

一连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饶是沈甄这朵从未被人揉捏过的娇花,也终于明白,何为墙倒众人推,何为树倒猢狲散。

上个月初。

云阳侯沈文祁任工部尚书一职刚满三年,眼看就要高升至门下省,可新建的城西渠却轰然坍塌。水渠出了个决口,导致漕运受阻,洪水锢模郎宋奘傩赵股氐馈

圣人为了平息此事,一举端了整个工部。

云阳侯身居要职,即便水渠的工图并非出自他手,他亦是要背一个渎职之罪。

依晋朝律法,他不但要被革职夺爵,还要另判徒刑二年。

这样的消息一出,往日里那些恨不得日日登门走动的亲戚,如今见了沈家人,个个避之若浼,生怕被无端牵连。

所谓同甘易、共苦难,不外如是。

时间一寸寸流逝,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见肃宁伯府一直闭门不见客,几个路过的妇人不由用同情的眼光,看向沈甄。

“要说这三姑娘也是可怜,生母病逝,父亲入狱,现在肩上又背了这么大一笔债,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又有一人叹息道:“可不是,那金氏钱引铺的月息高的着实吓人,再这么利滚利下去,只怕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还想着翻身呢?金氏还有六天就要上门要钱了!不卖身就不错了!”

昔日的长安第一美人,很快,就要变成人人都可采摘的一朵娇花了。

身后的嘀咕声接连不断,一旁的清溪再也听不下去,她瞧了一眼自家姑娘僵直的背影,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撕扯过一般。

云阳侯府嫡出的三姑娘,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清溪扭头怒视着众人,正要开口,就被沈甄一把拉住了手臂,“清溪,我们是来求人的。”

沈甄发了话,清溪只能回过头来。

她忍了再忍,才让语气变得平缓,“今日人多嘴杂,姑娘的身子又向来怕冷,不若,咱们改日再来吧?”

改日再来?

沈甄垂下眼,不禁自问道:那些跑到沈家讨债的牛鬼蛇神,还能容她到改日吗?

她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用极轻的声音道:“且等等吧。”

等街上的人都走干净了,姑母自然会见她的。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头向西斜。

赤色的光,渐渐染红了浮云,那些看热闹的人,终是自觉无趣,渐渐散去。

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缓缓地开了,刘嬷嬷探出个身子,熟络地对沈甄道:“三姑娘快进来吧。”

关上门,刘嬷嬷赶忙道:“大夫人近来受了风寒,身子不大爽利,整日昏昏欲睡,不管谁来了,都是闭门谢客,这会儿,也是刚醒过来。”

沈甄听出了话中打圆场的意思,也不戳破,只顺着话道:“姑母何时病了,可是严重?”

刘嬷嬷一边将沈甄往里头引,一边叹气道:“夫人听闻大老爷在牢里受了六十个板子,当即便哭昏了过去......这才一病不起。”

这话一出,沈甄放在袖子里的手便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脸上仅有的那点血色,也逐渐褪了下去。

彻底慌了神。

******

她们刚穿过游廊,恰巧撞见了小跨院门前让人脸红心跳的一幕。

一男一女,竟在在青天白日下,勾勾缠缠,若不是那女子一口一个的“伯爷”叫着,沈甄绝不敢信,那人是平日里彬彬有礼的姑父。

肃宁伯在听到脚步声后,转身回头。

他的衣衫略略不整,脖子上还有两块十分显眼的红痕。

放眼望去,一身的风流。

沈甄连忙低头,欠身行了礼。

肃宁伯上前一步,由上至下打量了沈甄一番,顷刻间,嘴角便落了一丝笑意,“三姑娘,这是来找你姑母的?”

沈甄点了点头,规规矩矩地回了话。

肃宁伯睥睨着十六岁的姑娘堪堪丰盈的身姿,和莹润似玉一般的肌肤......一时间,不由眯起了眼睛。

这孩子,长大了。

将这样的妙人儿当贺礼献出去,想必滕王这回真真是无法拒绝了。

毕竟,还有什么比将死对头的女儿,藏在身-下,肆意挞伐更有滋味的事呢?

肃宁伯笑道:“不必多礼,快进去吧。”

受到方才那一幕的影响,沈甄在全了礼数后,不由快步向主院走去。

走得快了,身上的襦裙便随着步伐变了形,勾勒出了那且娇且媚的身段。

肃宁伯扭头观赏着那凹凸有致的轮廓,晒然一笑,心道:到底是长安的人间富贵花,果真不是平康坊里那些胭脂俗粉可比的。

***

屋内烛火摇曳,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药香,沈甄掀开帘子,一眼便瞧见了往日里对自个儿最是亲昵的姑母――沈岚。

沈岚侧卧在榻上,面色带着些许苍白,见沈甄走进来,连忙坐起身子道:“珍儿,快进来。”

沈甄走上前去,轻唤了一声,“姑母。”她的声线甜糯,娇娇嗲嗲,一开口,便是怜人的。

沈岚拍了拍身侧示意她坐下,四目相对后,不禁提起帕子,掩住嘴,哽咽道:“半个月前,姑母曾去过一趟大理寺。”

沈甄的双眸骤然睁大,忙道;“姑母这是见到父亲了?”

沈岚摇头,“我听闻你爹爹在里面受了笞刑,本想送些银子进去,可现任的大理寺卿周述安,乃是天子近臣,油盐不进,拿出去的钱,人家分文未收。”

沈甄放于膝上的手不由暗暗用力,忍不住颤声道:“那父亲的伤......”

沈岚怜悯地看着沈甄,缓缓道:“天牢阴冷,又逢寒冬......”她又叹一口气,“大抵是难熬的。”

话音儿坠地,沈甄那双晶莹明澈的双眸,便不可抑地泛出了水光。

不过美人流泪,到底是格外惹人疼惜的。

说起沈甄之美,长安但凡见过她的人,大抵都会用倾城二字来形容。

她的容貌既不张扬,也不放肆,就如同是江南水乡里的一场大雾,雾气扑面而来,朦胧且柔和,让所有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只要她嫣然一笑,只怕这世上大多的男儿都会为她沉沦,为她倾倒。

又或是像此刻,美人垂泪,纤弱娇楚,便是再刚毅的汉子,也会长了柔肠,心生爱怜。

沈岚睨着她这张清水出芙蓉般的面容,不由暗叹:这般颜色,谁能逃得过呢?

她将沈甄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别哭红了眼睛,今日你既来寻我,那我这做姑母的,总是要给你出些主意的。”

沈岚先是用拇指替沈甄拭了泪,随后便追忆起了从前的日子,说着说着,竟也红了眼眶,“珍儿,沈家失势,姑母在伯府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就是再想帮你,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还是有一人可以帮你的。”

沈甄目光澄澈,轻声道:“姑母但说无妨。”

沈岚看着她的眼睛,心有不忍,可一想起肃宁伯给她的警告,便只能狠心道:“这个月初十,滕王要办一场蹴鞠赛,届时姑母会带你过去,只要你去求他,姑母向你保证,他日后必会护着你,再不会叫你受苦。”

去求滕王。

沈甄听懂了其中的暗意后,便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往她的胸口涌。

滕王年逾四十,妻妾成群,心狠手辣,向来与父亲不和,要她进滕王府,那与直接杀了她,又有何不同?

沈岚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好似听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拉过沈甄的手,低声道:“甄儿,只要你能忍忍,去低个头,你父亲那边,以及沈家欠下的债,自会有人会帮你解决,可若是反之,整整八千贯的债,你拿什么还?难不成还真要被卖去当姑娘吗?”

天色微微转暗,寒风兀自吹打着内室的门窗,发出了忽强忽弱的叩叩之声。

正如同沈甄此时的心跳声。

姑母为何会提起滕王,她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如今沈家这棵大树倒了,肃宁伯府的处境已是十分尴尬,他们急于投靠一位更有权势的人,来稳固伯府的名望。

像滕王这种财权不缺,又得皇帝宠信的,自然是不二人选。

原来,她不过是肃宁伯府巴结滕王的诚意罢了。

今日之前,她还以为只要姑母念及旧情,再怎么也都会帮衬一二,可事实证明,长姐嘱咐她的没错。

旁人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

沈岚见她迟迟没有回应,知道逼狠了反倒容易误事,便柔声道:“你也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若是没想好,便回去仔细想想......”

这边话还未说完,沈甄就直接起了身子。

她避过姑母那满是关切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姑母方才说的话,甄儿就当从未听过。”

“今日侄女不请自来,已是多有叨扰,还望姑母见谅。”说罢,沈甄便转身离去。

刘嬷嬷正准备上前拦住人,沈岚就递出一个“让她走”的眼神。

门“吱呀”一声阖上,刘嬷嬷不禁语重心长道:“老奴觉得,三姑娘养尊处优惯了,依她的性子,即便入了滕王府,日后也未必会为夫人所用。”

沈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屑道,“你当平康坊里那些抱着琵琶唱曲儿的,都是天生喜欢取悦男人?说到底,还不是被逼的,逼到份了,自然就会知道,垂死挣扎最是无用。”

说罢,沈岚侧过头,对着窗外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她已无路可走,谁又愿意落个连自己母家都算计的话柄?沈甄虽不是她嫡亲的侄女,但好歹都是沈家人。

思及此,沈岚不禁在握紧了拳头。

谢承这个小人,阴险虚伪,翻脸便是无情,这一个月以来,他不仅架空了自己的中馈之权,全权交给了他宠爱的盛姨娘,更是将她唯一的儿子谢鹏,都送到老夫人屋里头去了。

什么祸不及外嫁女,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如若沈甄不能讨得滕王欢心,助他在礼部高升,那么她和鹏哥儿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熬。

但愿她这侄女莫要固执难驯,否则,便不能怪她出手相逼了。

沈岚颔首算了算时间,那金氏钱引铺的人,也该再上门要债了吧。

第二章遇见

十月初五,正午,京兆府。

陆宴正伏案写着呈文,就听外头传来阵阵击打声。

一位名为杨宗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主子,外头有人求见。”

陆宴头也没抬,继续下笔,“什么人问清楚了吗?”

杨宗低声回道:“击鼓的是沈家的一位侍女,据她说,沈家三姑娘在西市的铺子,被人给砸了。”

沈、三、姑、娘。

闻言,陆宴目光一沉,胸口也跟着一缩。

沈家近来热闹,他时常能听见这几个字,可也不知怎的,他只要听见她的名字,胸口便会没来由地跟着泛疼。

陆宴嘴角微抿,撂下了笔,向后靠了靠。

杨宗看着自家世子爷紧皱的眉心,不由低声道:“那......让她进来吗?”

“不然呢?”这是京兆府,又不是镇国公府。难道他说不见人,就能不见人吗?

杨宗应是,不再废话,忙跑了出去。

陆宴用食指敲了敲桌案,略作思索。

今日郑京兆不在,皂隶们排衙后,便该由他升座,此等麻烦,大抵是躲不掉了......他将狼毫放回砚台,揉了揉胸口,吃了个止疼的药丸。

拿起桌上的乌纱帽,面无表情地向前厅走去。

赫赫的堂威声从两侧传来。

清溪行至公堂中央,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请大人救救我家姑娘,那金氏钱引铺的掌柜欺人太甚,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竟要收六成的利息。”清溪红着眼眶道。

陆宴不喜人哭闹,更不喜有人在公堂之上哭闹。

说起来,他调任到京兆府已是两年有余,这两年来,隔三差五就有人因借贷纠纷来喊救命。

可他这是京兆府,不是观音寺。

京兆府只讲律法,并救不了谁的命。

清溪看着公堂之上那人严厉的目色,心里不禁有些打怵,忙把金氏钱引铺的恶行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通。

恐吓、威胁、逼她家姑娘卖身。

任谁听了此等说辞,想必都会露出同情的目光。

唯独陆宴不会。

他向来没有同情心。

这人清隽的皮囊下,总是裹挟着一层喜怒难辨的情绪,就像是戴了一层面具。

面具之上,英俊肃雅,矜贵自持,满京皆以为这位镇国公世子是位翩翩君子,闺中待嫁的贵女听到他的名字无一不面红耳赤。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面具之下,他是何等的桀骜不恭。

他好似对这世上大多事,都能做到冷眼旁观,漠然置之。

陆宴睥睨着下方,逐字逐句道:“本官问你,借贷之初,可立了字据?”

清溪点了头。

陆宴又道:“按我朝律法,在处理借贷纠纷时,首先看的,便是字据,一旦字据印了章,只要他们没杀人放火,衙门是无权干涉的。”

听到这,清溪忽然记起她家姑娘的嘱咐,忙道:“那若是他们没到期限就砸了店呢?奴见过那张字据,字据上分明写着初十还债,可今日才不过初五。”

三姑娘说过,只要咬住日期不放,揪住对方的错处,这件事,官府总是要管。

果不其然,听完这话,陆宴的表情微动,沉声道:“知道诓骗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吗?”

奴婢不敢。清溪道。

他三思片刻后,起身了几个侍卫,径直出了衙门。

***

陆宴赶到西市时,街上的一处已是被围的水泄不通,他不紧不慢地抬高缰绳,翻身下马。

他头戴官饰,身着暗紫色的朝服,腰封上坠着的那块上好的玉佩,轻轻摇摆,周身的气势,与这市井格格不入。

杨宗连忙替他开出了一条道来。

陆宴径直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摇摇欲坠的匾额,上面清晰的写着三个大字――百香阁。

他瞟了一眼,并未见到女子身影。

只见金氏钱引铺的掌柜,堵在店铺门口,厉着嗓子道:“三姑娘识相,还不如把这卖身契签了,您拖得过初一,也拖不过十五,今儿人多,闹大了,到头来难堪的还是三姑娘您。”

屋内的人久久没有动静,金掌柜又拿腔拿调继续道:“您不签,也成,鄙人听闻沈家还有一子,名叫沈泓是吧,年纪是小了点,但小有小的用途,如今长安城中的戏班子不少,就属缺胳膊少腿的小娃娃赚钱,三姑娘以为呢?”

杨宗听了这话,忍不住低声道:“主子,咱救人吗?”

陆宴勾了勾唇,低声道:“再等等。”他只是好奇,坊间人人称赞的长安第一美人,受了这样的威胁,会是怎么个反应。

少顷,里边传出了一道颤颤的女声,“简直是无赖......我不知你们从何处拿到了我沈家的印章,可我父亲,根本不曾借过这笔钱。”听得出来,她在极力掩饰自己的颤抖。

听了这话,陆宴眉头轻挑。

瞧瞧,这便是高门大户里娇生惯养的贵女。

骂起人来,无赖二字,已是极限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京兆府久了,蛮横耍泼婆娘见的多了,冷不丁听到这样文明的字眼儿,竟是听出了一股新鲜劲儿。

与陆宴不同,沈甄那软糯怜人的娇声,惹得周围不少男人都生出了恻隐之心。最左边,还有个穿着素衣的穷书生在一旁握拳跺脚,几次想开口,终究还是红着眼眶离开了。

英雄救美谁都想做,但却不是谁都有能做。

毕竟沈甄身上背的债,有些人倾家荡产都还不起。

这边,金掌柜冷冷一笑,又扯嗓子道:“我们金氏钱引铺,向来只冲白纸黑字说话。三姑娘不服气,可以报官呐。”

说完,他便抬手举了一个手势。

见了手势,他身后的几位壮汉面面相窥,旋即,便一人拎起一个棍子,进了大门,对着那些装满香粉瓷瓶,就是一顿挥手。

瓷瓶坠地而碎,香粉撒了一地。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陆宴在一旁不禁嗤笑出声,几个大男人威胁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他的眼神一动,杨宗立即懂了主子的意思,上前一步道:“金掌柜,我们大人有话要问你。”

这声音不低,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

金掌柜正腹诽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官敢误了他的事,没想一回头,直接愣在当场。

这、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来了?

金掌柜那贼溜溜的眼睛先是一眯,随后仿若醒酒了一般,立马换了脸色,“陆大人要问小的什么话?”

陆宴目光晦暗不明,抬眼示意了一下他身后,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掌柜连忙上前一步,将手上持着的借款单子一抖,交到了陆宴手上,“陆大人别误会了,咱都是照规矩办事,这是字据。”

陆宴颔首扫了一眼落款处的日期,冷嗤一声道:“这期限,不是五日后吗?”

被这么一问,金掌柜不由神色一顿,但仍是老油条地嘻嘻笑道:“这......整整八千贯钱,便是等到下个月,他们沈家也凑不出呀,是债早晚都要还,结果都是一样的。”

陆宴把单子放回到他手上,丝毫不给情面,“既是照规矩办事,那你便等五日后再来吧。”

听了这话,金掌柜如噎在喉,他实在摸不准这位矜贵的世子爷是几个意思――是要护着这三姑娘,还是例行公事?

可他能问吗?

诚然不是金掌柜没见过贵人,怂了胆,而是面前的这位,他实在是开罪不起。

若他只是从四品大员京兆府少尹,那尚且还可周旋一番。

可他不仅是京兆府少尹,他还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还是靖安长公主的独子,这几个身份加在一起,便是左相在这,想必也得客客气气。

再三犹豫后,金掌柜把那几个随从叫到了跟前,悻悻道:“撤吧。”

谁料这几个人刚抬脚,杨宗突然拦住了他们的步伐,“掌柜的,无故砸了人家的铺子,就这么走了,不大好吧。”

金掌柜回头看着陆宴,抿唇不语。

金氏钱引铺的消息向来准确,据他所知,镇国公府与云阳侯府之间,不沾亲也不带故,真可谓是一点往来都没有,他怎么着,也不至于故意和自己过不去才是啊。

陆宴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直接道:“物归原位即可,待五日之后,本官不会再干涉。”

金掌柜斜眼瞥了一下四周,默默攥紧了手上的扳指。

倘若方才他还拿不准这位世子爷是几个意思,此刻见着了陆宴身侧死死瞪着他的侍女,倒是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屋里的姑娘不安分,派人报官了。

知道了缘由,金掌柜也不再斡旋,转身亲自善了后,该赔的赔,该修的修,左右他的主子留了话,重要的不是钱,而是里面的人。

既如此,那五日后再来便是。

听到了金掌柜的恨骂声,沈甄便知道自己的拖延之策起了作用,她低头擦了擦手背上被瓷瓶划破的血迹,缓缓起了身子。

外面的闲言碎语正说着,只见眼前出现了一个曼妙的美人。

她的长发垂于身后,身姿翩若惊鸿,款款朝陆宴走去。

一双含着水雾的双眸暗藏风光,好似这份落魄,恰好为她添了一分清绝脱俗的美感。

人群中不由发出了几声低低的赞叹声,“便是洛神在世,大抵也就是这般样子吧。”

听到这夸张的赞美,陆宴略有不屑地提提嘴角,漫不经心抬了眼皮。

四目交汇之时,他的心脏骤跌。

紧接着,他便感觉胸口仿佛被利剑直接穿过,钻心的疼痛,如潮涌一般向他袭来......

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坠入到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待黑色褪去,他看到了活色生香的一幕。

红烛摇曳,一室旖旎。

一名女子,赤着身,躺在他的怀里。

她的眉眼既是千娇百媚,又是澄澈透亮,头痛欲裂之际,只听她朱唇轻启,一张一合地唤着他的小字――时砚,陆时砚。

第三章梦境

――“时砚,陆时砚。”

听着这样的吴侬软语,陆宴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恍惚之际,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头上传来了“吱呀吱呀”的声响,百香阁的牌匾竟直愣愣地砸了下来。

沈甄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伸手拉过了陆宴的手腕,“大人小心。”

二人堪堪侧过身子,只听那匾额“咣”的一声响,横在了地上。

房檐之上,积雪纷飞。

陆宴被这巨大的动静勾回了魂,眼前也跟着恢复了清明。

他低头看了看落在他手腕处那几根纤细白嫩的手指,身子不由一僵,抬手便甩开了她的触碰。

沈甄先是一愣,双颊倏然涌上一股绯红,整个人都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她既想开口解释自己只是出于好心,并无意冒犯,但又怕解释多了会更加尴尬,遂只得作罢。

思及礼数,沈甄咬了咬唇角,欠身朝男人行礼,低声开了口,“多谢大人方才出手相助。”

陆宴胸前的疼痛还未散去,听见她的声音,不由拧起眉头,心口更疼。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回道:“姑娘不必道谢,此乃本官分内之事。”

说罢,他又下意识地蹭了一下手腕,不偏不倚,就是沈甄刚刚触碰过的地方。

沈甄低着头,自然是看清楚了他的动作。

这样的动作一出,沈甄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到了耳根子,诚然不是她害了羞,而是从小到大,她就没被别人这样嫌弃过。

她张了张口没出声,终究是把想说的话倾数咽了回去。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日后亦不会再见。是否招了嫌,着实不重要。

须臾过后,陆宴带着侍卫转身离去,沈甄也同清溪进了屋内。

***

黄昏的光渐渐浓烈,红霞漫天。

镇国公府的管家看着陆宴散值归来,忙躬身向他问安。

陆宴颔首回应,低声吩咐了几句后,便大步流星地绕过长廊,进了肃宁堂。

他坐在书案前,看着自己被她攥过的手腕,再一同回想起方才如梦境般的画面,眸中的神色,就如同大海般幽深。

他虽然不断劝说自己这不过就是个巧合罢了。

可那白的晃人的皮肤,锁骨之上的美人痣,以及缠.绵时滚烫的温度,以及近来日日折磨着他的心疾,皆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时,屋内的香炉升起了袅袅的烟雾,一股诱人的香气在周遭氤氲开来。

像极了她指尖的味道。

短暂过后,他忽然自嘲一笑。

是。他承认,沈家那个落魄的三姑娘,容貌确实不俗,可这世上姿色出众的女子多了去了,他总不至于,因为她更为动人些,就在青天白日下,生了那样的心思吧。

能让自己那样痴迷,头都舍不得抬一下?

陆宴思忖良久,仍是毫无头绪。

他凡事只讲究证据,实在不喜分析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最终,他把这段旖旎的梦境,全部归结成了――近来连连坐堂,劳累过度导致,亦或是年少方刚,火气略重。

这般想着,他起身去了净室,返回之时,天已经彻底暗了。

烛光一灭,迎来了漫漫的长夜......

未成想,他再度入了梦。

他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置身于镇国公府的长廊之上。

夜晚的月光混沌乌沉,让本就压抑着的镇国公府,有多了一丝道不明的凄哀之感。

他向左看去。

长廊的尽头,杨宗抬手提着一位男子的衣襟,摁其到了墙上,怒道:“白道年,你不是神医吗?即是神医,那为何世子爷的病会治不好?”

男子连连摆手,“世子于我有恩,若是能救,我岂会不救?可世子爷当年受的并非只有箭伤,真正致命的,是那箭上的毒!我在西域生活多年,认得那是西域皇室才有的一种名为‘爻’的蛊毒,爻毒入体时,不会有任何异常,可待三年之后,会瞬间吸干人的骨血,夺人性命。”

听了这话,杨宗颤抖道:“当真无解吗?”

男子点了点头,“即便这世上有解药,那也来不及了,三年的时间,爻毒早已沁入到体内的每一寸,当真已是......回天乏术。”

杨宗听后,双手抵额,整个人蹲了下去,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陆宴并未听懂他们的话,他皱眉向前,想着找杨宗问询一番。

什么箭伤。

他根本不曾受过箭伤。

可刚一抬脚,他整个人一沉,画面也随之一转。

肃宁堂的内室烟雾缭绕,飘散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他挥了挥手,待看清楚后,立马瞪圆了眼睛。

他竟然看着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之上,双眸浑浊,面色苍白,发间布满了银丝,似老了十岁一般。

他快步上前,定睛一看,居然发现他的手中,轻握着一个素白色的香囊。

香囊之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字――甄。

看着这个字,陆宴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感觉五雷轰顶。

杨宗丝毫不顾往日的规矩,跪在床前,哽咽道:“虽然世子爷从不与人说,但属下心里知道,世子爷受的这一箭,其实是为了沈姑娘。”

陆宴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此事,往后莫要再提。”

杨宗擦了一下眼泪,继续道:“既然世子爷这三年来,从未忘记过沈姑娘,那为何不把她留给您的信看了。”

话音一落,床上的人便笑了。

陆宴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她若是写了他想看的,那他一早便会看了。他最是了解她,怎会不知她会写些什么?

可诀别之词,向来都是诛心之痛。

她心里装得既然是别人,他也狠的下心放她走。

只是他退败至此,实在不想再看见一句――若有来生。

在他陆宴的眼里,人只有这一世,并无来生,所谓来生,不过是空口无凭的承诺罢了......都是不作数的。

垂垂阖眼之前,他极为短暂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一生。

他忆起了祖母温热的掌心;忆起了父母的谆谆教导;忆起了弱冠之年金榜题名时;也忆起了那简陋的洞房花烛夜......

二十七载,虽短,也长。

当视线渐渐模糊,他嘶哑地开了口,“等我走后,你把我在府里的东西都扔到,别叫我阿娘看见。”

“至于那封信.....由你处置,怎样都好,唯独不准烧。”

他怕黄泉路上,见字如面,又是摧心肝的折磨。

......

镇国公府挂起了素白色幔纱的那日,正值深秋。

他眼看着,他的母亲,那个心高气傲的靖安长公主,跪坐在百安堂的中央,绝望地佝偻着,掩面而泣。

他的父亲扶起母亲,低声道:“宴哥儿这一箭,是救驾之功,到底是荣光......”

看到这儿,陆宴已经感觉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胸口的疼痛也逐渐强烈,不止是胸口,他的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抽痛。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床榻上的陆宴像是窒息之人又被灌入了空气一般,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隐隐颤抖的双手,头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慌张失措。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回想着刚刚脑海中的一幕幕。

神医白道年?

箭伤、爻毒、西域、信、灵堂、救驾......

在众多的回忆里,他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那素白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个“甄”字。

思及此,他不禁嗤笑出声。

即便是梦,也不该这样荒诞。

且不说他为何会中毒,又为何会将近而立之年无妻无子,但有一点,他绝不相信,自己会在那样低微地思念着一个人。

这不是荒唐,又是什么呢?

可他一边否认着方才梦中的一切,一边又忍不住背脊发凉。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去年年初,有个道士在路上被人追杀,正好碰上他外出办案,顺手便救了他。

谁知这道士不但不知感恩,还非拉着他的手说,他与前世的姻缘未断,早晚会梦见旧人的。

说的倒是玄乎,可惜他完全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他只相信摆在眼前的证据。

***

他坐在窗前,久久未动。

少时,外面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飞雪,他转了转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忽然察觉,这一幕幕诡异的画面,均是出现在那日去了西市,见了她之后。

思及此,他彻底大悟。

是她有问题。

是百香阁里的香粉有问题。

那日香粉撒了一地,他极有可能是吸入了一些能致人迷幻的药粉。

愈发确定后,他不愿再等,立马换上了官服,唤来杨宗,“去找两个大夫来。”

杨宗不明所以,忙问,“世子爷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陆宴眉宇微蹙,沉声道:“我要出门查案。”

杨宗看自家主子神色沉重,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再多问,忙在坊间找了三名大夫。

辰时三刻的时候,陆宴带着一行人,穿过了集市,再度来到了百香阁门前。

百香阁的匾额已经修好,挂了上去。

陆宴凝着屋里那位低眉顺目、看着人畜无害,正挑起手指打着算盘的女子,一股莫名的火窜上了心头。

待会儿若是叫他查出来这屋子里有些什么不该有的,他便亲自压着她回衙门,严刑审问。

与此同时,沈甄也感觉到了如芒刺背,拨弄着算盘的手骤然停止,缓缓向外看去。

这一看,她这小手立马吓得握成了拳。

那个男人,竟在不远处,用一双如同鹰隼那样不露声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四目再度交汇,陆宴沉着嗓子对着一旁的几个大夫说,“查,一瓶都不能落下。”

第四章冒犯

十月初七,辰时三刻。

――“给我搜,一瓶都不许落下。”

话音一落,京兆府的侍卫立即将百香阁层层围住。

陆宴抬步跨过门槛,摆弄了一下袖口,对沈甄道,“还请沈姑娘将阁内摆台上放着的、和库房里藏着的香粉,通通拿出来,一一摆放好。”

沈甄听着那扎耳的“藏”字,眉头轻皱,缓缓起身道:“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宴面色如常,照规矩道:“本官身边的一个侍卫,昨日来此之后便昏迷不醒了,原因尚且不明,来此也是照例排查嫌疑,若是姑娘的这儿的香粉没有问题。”他说着一顿,然后指了指外面道:“外面的人立马就会撤走。”

沈甄听完,心里不由一沉。

昨日好容易送走了要债的人,今日怎么又招惹上了官府的人?自打经历过上过的抄家,沈甄外头那样的场面,尤为抗拒,生怕再生事端。

她向前一步,谨慎道:“陆大人身上可有搜查令?”沈甄之所以这样问,便是知道,官府查案,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是不会下搜查令的。

没有搜查令,她自然有权不能让他们进来。

沈甄这幅不愿配合的神色,落在陆宴眼里,就成了畏罪之举。

他瞥了一眼杨宗,杨宗立马就递出了一张搜查令。

令文下边,是他洋洋洒洒的字――陆宴。

“沈姑娘把库房钥匙交出来就好,本官找人帮你搬,毕竟京兆府事务繁多,耽误不起。”说完,他也不等沈甄作答,就挥了手。

外面的侍卫闯门而入。

沈甄看了看手里的搜查令,心里暗暗忐忑,忍不住用了些力道,弄皱了纸张。

见此,陆宴再度开口道:“官家之物,不得毁损半分。”

沈甄一僵,手指滞在了原处。

她知晓对方已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想躲是躲不过了,便转身走回桌案,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串钥匙,递给了陆宴。

陆宴一把拿过,前行七步,开了库房的门,他命令侍卫抓紧搬,自己则留在沈甄旁边看着她。

生怕她再弄出些什么致人迷幻的邪术。

半晌过后,他们就将几个大箱子抬到了室内中央。

其中一个侍卫站出来躬身道:“大人,库房都已空了,属下敲了敲墙,并无其他密室。”

陆宴点了点头,低头俯视着沈甄道:“你如实回答,就这些了?”

沈甄抬头看他,目光坦荡,“原本还有一些,可昨日都被人砸了。”

陆宴回想了一下昨日的场面,“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三位大夫走了进来,他们将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打开,闻一下,碾一下,再闻一下,再碾一下,等全部查完,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们由左往右依次呈报,“回禀大人,扁平罐的这几个,是上好胭脂粉,乃是女子施妆用的,浅口瓶的这几个是香发油,这边还有些刚做出来不久的口脂。”

另一人道:“我这边儿都是远道来的粉,杭州的官粉等。”

最后一人那里种类最多,他语速稍慢,缓缓道:“我这都是些原香料,有当门子,脐香,肉桂,菊花,茉莉,还有些线香、盘香、塔香、香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1)

陆宴身为京兆府的少尹,自然通一些药理,他耐着性子听完后,不禁眉头一蹙,沉声道:“可是查仔细了?”

三人齐齐点头,异口同声道:“都查自己了。”

陆宴显然是不相信这个结果的,他用余光扫了一下沈甄凝重的目色,和微微颤动的小手,当下便觉得,定是有遗漏的地方。

默了一晌,陆宴侧头对着众人道:“你们先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得放人进来。”

众人退下后,一时间,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陆宴迅速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遍,最终,目光落在了一个镂空的檀香木矮柜上面。

上面摆放着两把扇子,一把是绣着海棠花的蒲扇,一把画着君安水榭的折扇。

他上前两步,拿下折扇,“啪”地将扇面一合。复又转身。

沈甄以为方才这就算了完了,见陆宴又冲自己走了过来,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陆宴也不与她多说,只用他颀长的身量和久为官者的气势将她逼入了墙角。

转眼的功夫,那暗紫色的官服,离沈甄,就只剩下半尺的距离。

他的声音薄薄的,就像一股不近人情的凉风,“沈姑娘配合一下本官搜身,胳膊抬起来。”

沈甄到底是侯府嫡女出身,不似寻常女儿家看到官爷就破了胆,她怕归怕,还尚有一丝理智,“我看陆大人这幅模样,可不像是来秉公办事的,倒像是来欺辱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的。”

陆宴听着她偷换概念,不由讥笑道:“本官如果想欺辱你,自是有千万种法子,别耍花腔,抬起来。”

沈甄虽然害怕,但仍是硬着头皮道:“京兆府难道没有女官吗?”

陆宴不语,但那冷淡又具有攻击性的眼神,就在告诉她――别逼我动手。

京兆府确有可调遣的女官,但有时为了抓紧时间,不错失证据,也会由长官亲自动手。即便是男女有别,仍可以以物代替。

沈甄屏吸仰头与他对视,手臂是怎么都不想抬,尖尖的指甲暗暗用力,手心上的肉都摁出了红印子。

陆宴又上前了一小步,这下,两人马上就要贴到了一处。陆宴周身凛冽的味道彻底打破了沈甄的防线,她眼睛一闭,双臂抬高。

指尖微微颤抖,心如死灰。

陆宴知道她是女子,又尚未出阁,见她配合搜查,也收了恐吓她的心思,只握着折扇向她的身子探去。

扇骨刚一碰到她,她整个人就像是煮熟的蟹,红了个透。

隔着衣裳,又隔着一柄扇子的距离,陆宴仍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陆宴心无旁骛,用扇骨贴着她的抬起的手臂,沿着她的轮廓,一路往下,他的手不轻不重,时不时还要拍打一二,从头到尾,逐处搜查,无一不仔细。

独独那两处,他思来想去,没碰。

“转身。”

沈甄紧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整间屋子,只剩下挪动的脚步声,和衣物摩嚓的声。

她将背朝向他,更是不安。但因他避过了她最怕他碰的地方,便觉他应该不是起了色-心,故而小声祈求他,“大人快些行吗?”

陆宴用扇骨抵着她的背脊一路向上搜查,到她的颈部突然顿住。

发香四溢,他忽地想起,那颗生于他梦中的美人痣。

那梦境里的一切再度游走在他眼前,他鬼使神差地,像新郎官掀起红盖头那样,用扇柄掀起了她的三千青丝。

他眼看着,面前这颗痣,与梦境中的那一颗,渐渐重合。

位置一模一样,都是生在她欺霜赛雪的脖颈之上。

陆宴的神色微恍,猝然抽回了手。

沈甄见笼罩于她身侧的阴影骤然离去,便瞬间转回了身子。

她用那双波光潋滟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陆大人,查完了吗?”若是不她下睫毛长些,只怕大滴的金豆子就要这样砸下来了。

也不只是为何,陆宴看着她那样的眼神,心脏骤然发疼,又是那种疼法,他强忍着,握拳抵唇道:“查完了。”

“有何不妥吗?”

“暂无。”

被他刚刚那样拨弄,沈甄的头发都乱了,她红着眼眶,剜着他,质问道:“敢问大人,若是我这儿的香粉有问题,那为什么,陆大人您没有问题,您昨日,不是也来过吗?”

话音一落,纵然是陆宴这样最是擅长面不改色的人,心都忍不住跟着一虚。

可这男人到底为官多年,自然不是沈甄三句两句便能问住的。

他俯视着她,一双黑瞳,瞬间轧过她视线,“百姓配合官府办案,乃是本分,本官既是给你看了搜查令,又洗脱了你的嫌疑,沈姑娘到底是哪里不满?”

沈甄不语。

纵然心里有满腹不满,但仍是不敢顶撞于他。

陆宴看着她的小脸,胸口疼的厉害,从她身边走过,沉声道:“本官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外面自会留下两个人帮沈姑娘把这几个箱子抬回去。”说罢,他绕过一个红漆木的屏风,径自离去。

***

回到衙门之后,陆宴才发现,他手中,竟是还握着那把折扇。

扇骨之上,好似还残余着一股沁人的香气。

他烦躁地将案卷阖上,心底憋了一处暗火。

若是她没有问题,那接二连三的梦算怎么回事?难不成还能似那些江湖道士所言的,是前世的回忆不成?

笑话。

他正想着,就到了傍晚时分。

今日街上热闹,红绸铺了满地,欢声笑语不断,敲锣打鼓也不断,几个小孩子砰砰跳跳,指着花轿就喊:新娘子!看!是新娘子!

陆宴这边呈文还未写完,只觉外头太吵,整个人面色发沉,头上乌云密布,恨不得将外面那些鬼哭狼嚎的孩子一个个都扔回家去。

外面越来越吵,媒婆的嗓子都要窜上云端了。

旋即,陆宴抬首,将手中的狼毫,朝笔筒,一掷。

就在这时,京兆府尹郑中廉和另一位少尹孙旭一同走了进来。

孙少尹拱手对陆宴行了平礼,笑道:“陆大人还忙着呢?”

陆宴起身回礼,“郑大人,孙大人。”

郑中廉满面红光地对陆宴道:“万年县孙家的案子终于结了,确实是他媳妇下毒杀了他,她娘家有钱,连仵作都敢买通。要我说,谋杀亲夫,其罪可诛,不过现已移交到大理寺了,咱们这也能缓一缓了,陆大人晚上没事,一起去外头吃个酒?”

诚然他俩只是这么一问,客气一下,毕竟他们多次找陆宴出去吃酒,他大多都是推辞。

不过也是,那些烟花之地,到底与这位矜贵的世子爷不大般配。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陆大人今日竟放下了平日里的衣冠楚楚,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好。

第五章滋味

晋朝民风开放,向来喜欢集体买-春。

陆宴等人到达平康坊南曲时,天还亮着。甫一进门,就见好些文人士子,已是痴迷迷地论起了垂帘后曼妙的身影。

孙旭是这儿的常客,老鸨一瞧他来了,立马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走过去招呼道:“官爷来啦。”

这一嗓子,惹的小二楼的姑娘齐齐朝门口望去――

红灯交错间,有个男人,在乌泱泱的人堆儿里尤为显眼。

他身着月白色的长衫,外头披了一件玄色的大氅,束玉冠,挂宫绦,周身上下,一派清贵华然。

这样的稀客,不由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姑娘,也来了兴致。

大妈妈的眼睛都多尖了,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位不是一般的爷,她堆起笑,道:“敢问几位官爷,今儿是坐堂里,还是设私席?”

这话说的通俗点就是在问,今儿是来赏歌舞的,还是来找姑娘过夜的?

孙旭摸了下鼻尖。

若是平日,他多半会搂着温香入梦,可今日不同,好歹陆大人也是头回和他们出来吃酒,总得听听人家的意思,便道:“陆兄想坐哪里?”

陆宴面不改色,目光坦荡地对着嬷嬷道:“头牌今日在吗?”

这话一出,郑京兆和孙旭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倍。

他俩真是没想到,这位矜贵的世子爷,倒是个会玩的。

温香苑的头牌,名叫云枝。不但诗作的好,舞技也堪称一绝,坊间传言――只要吃过她的杯中酒,就没有能按耐住自个儿的男人。

一听陆宴点了云枝,老鸨面上一喜,以为他是慕名而来,连忙对一个小丫头道:“去,将云枝给我叫下来,就说有贵客。”

......

三人入了小院,刚坐下,侍女们就端上了精美绝伦的酒具,以及各式各样的下酒菜。

随着一阵琵琶小调,就见几位娉婷婀娜的姑娘掀起竹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落座后,他们照例玩起了行酒令。

这些姑娘个个都是夜里的行家,不仅文采斐然,人也有趣,时不时说两句淫-词艳-语,立即就将屋里掀起了一股燥热。

屋内红烛摇曳,云枝看着身边面容倜傥的男人,暗生欢喜,不由主动了几分。

她往他身边凑了凑,故意朝他耳边吐息道:“官爷若是不爱玩这些,那奴给您跳支舞,好不好?”

按说听了这样的话,便是老铁树也要开花了,可独独这位陆大人,耳根子都不见红一下。

他只盯着云枝的眼睛看。

陆宴生了一双桃花眼,乍一看去,好似风流多情,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里面全是名门望族才有的世故与清高。

薄情难掩,疏离尽显。

可就是这样的一双眼,顷刻间就将云枝这颗早已千锤百炼的心,勾去了三分魂魄。

她抬手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媚眼如丝道:“这一舞终了,官爷若是满意,便把这杯干了,成吗?”

陆宴接过,睨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云枝笑盈盈地起了身子,褪去外杉,她用眼神勾着他,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在他面前舞动。

可她每卖力一分,陆宴的眸色便沉了一分。

不足片刻,就已耐心尽失。

他暗暗捏着手里的杯盏,燥闷无比,他万没想到,自己看着长安平康坊最有名的头牌鼓动身姿,却半点感觉都没有。

半点感觉都没有。

与见到沈家三姑娘时截然不同。

他“啪嗒”一声将杯盏放到了桌上。

云枝见到他的动作,以为他不满意,舞动的手腕连忙一顿,怔怔地看着陆宴,道:“可是奴跳的不好?”

陆宴侧头那两人聊的正是尽兴,也不好提前就走,便抬起杯盏,一饮而尽,对着云枝道:“没有,你继续。”

闻言,云枝整张脸都涨红了,心里酸胀酸胀的。

她得看出来,他对自己,真真是半点意思都没有。

算一算,今日可谓是她当了头牌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难堪。

跳完一曲,云枝也不敢再出声了。

反而是老老实实给他倒酒,他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喝两杯。

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外面突然起了风,狂风刮的门窗猎猎作响,听着就让人发寒。

酒意上了头,郑京兆红着脸,目光远眺,幽幽道:“怎么又下雪了?”

孙旭看了看外头,也附和道:“既下了雪,那咱们今儿便到这儿吧,不然一会儿宵禁,路也不好走。”

郑京兆连连点头,旋即,三个人都起了身子......

***

也不知是昨日那酒有问题,还是在回程的路上受了风。

陆宴醒来之时头痛欲裂,眼底发青,就连嗓子变得暗哑起来。

他抬手掐了掐喉结,脑海中恍然闪过夜里做的梦。

随即整个人都被气笑。

他竟把昨日头牌的脸,换成了她的,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舞姿,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变了滋味。

就像是一杯平淡的白水,变成了灼喉的烈酒。

真他-妈是入魔了。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陆宴去给祖母请完了安,便在书房独坐,时不时轻咳两声。

眼眶发胀,就连手里的书都看不下去了。

见状,杨宗忙给他端了一杯热茶。

陆宴接过,颠着茶盖,刚抿了一口,就听杨宗道:“这茶是长公主从西市的孟家茶庄刚买回来的。”

陆宴本来喝的好好地,可一听“西市”二字,茶水过喉,他一个气没喘匀,猛咳不止,立马呛红了眼。

不得不说,有时候想起一个人来,就像咳嗽一样。

忍,是忍不住的。

陆宴捂着胸口停下后,他恍然惊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将手里的茶盖脆脆地磕在杯沿上,哑声道:“备车,我要去趟西市。”

***

昨日的雪一直未停,路面结冰,有些铺子早早就关了门。

行至百香阁,陆宴的脚步蓦地顿住。

雪花接连不断地落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杨宗抬头一看,心里不禁一惊。

怎么又有人......堵在百香阁门前?

宋简倚着门框,对着沈甄嬉皮笑脸道:“三姑娘若是肯亲我一下,我便把你面前这一箱子胭脂水粉都买了,你也不必装清高,我知道你缺钱。”宋简是富商宋墨的独子,也是京中最有名的纨绔之一。

清溪横在沈甄前头,“我们姑娘不做你这种人的生意。”

宋简嗤嗤地笑个不停,“我这种人,我哪种人?”说完,他又对着清溪挥手道:“快滚,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他一把推开清溪,将沈甄强行揽入怀中,“好妹妹,你叫哥哥亲一口,哥哥给你翻一倍的价,这价格,你找谁能买的来?”

沈甄早有防备,被他一碰,她立即拔下自己头上的珠钗,就朝他刺去。

宋简一挡,还是被她刺伤了手背。

沈甄的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迎风拂动。

在这漫天白雪的映衬下,她就像个误入凡间,灵力尽失的仙子。

那通红又泛着倔强的眼神,瞬间浇灭了王简的火。

他好言相劝,“沈甄,今儿可就是初八了,我怜香惜玉,那金氏钱引铺的人可未必,你这么倔,等到了初十,你和你那弟弟可是都会遭殃的,到时候,有你哭的。你们沈家的那些债,也就我出得起,你除了我,还能求谁?”

说罢,他又手欠地卷起了她的一缕头发。

今日的最后一抹阳光,湮没在申时七刻的流云深处,陆宴一把抢过杨宗手中的伞,骤然握紧,指节隐隐泛白。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宋简后脖领,用力一拽。地面太滑,宋简不由往后一个趔趄,直愣愣地栽倒在外面的雪地里。

宋简还未看清是谁阴了他,就听百香阁的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他爬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命令身边的随从砸门进去,可还没喊完,就被杨宗堵住了嘴。

***

陆宴阖上了门,与沈甄四目相对。

他睥睨着她,由上至下。

目光突然定格在了她腰间素白色的香囊上,香囊之上,清晰无比地绣着一个“甄”字。

梦中之物,都逐一出现在了他眼前。

他的嘴角忽地噙起一丝笑意,一丝认命的笑意。

也许老天都在暗示他,那些怪异的梦,和道士嘴里说的前世,都是真的。

他闭口不言,只把身上的钱“哗啦”一声倒在了桌面上,看着沈甄眼睛,哑声道:“这些钱,我买一箱,够不够?”

沈甄楞在原地,倏然觉得好生难堪。

买卖同情,她向来不耻。

可今日不同往昔,她这侯府嫡女的自尊心,跟眼前的钱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那卖身契,她签不得,沈泓也签不得。

她猛然低头,咬住唇,忍住泪,细白指腹不停拨弄着桌案之上银钱,颤着嗓子道:“大人给多了,这些,足够了。”

精明如陆宴,又怎会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上次我从你这误拿了一把扇子,若我没看错,扇面上的君安水榭是淳植先生画的,他的笔墨,值这些钱。”说罢,他又看着沈甄道:“明天,我会派人来取。”

陆宴转身,手刚搭在门环上,沈甄便追到门口,小声道:“多谢陆大人。”

他背脊一僵,哑声道:“不用谢我。”

不用谢我。

沈甄,你真不用谢我。

我陆宴若是想要你,会比他们,无耻多了。

第六章尽头

却说云阳侯府被官家查封后,沈甄等人便搬到了位于长安城最南边的昭行坊,那边住的多是些白丁俗客,已算得上是地租最便宜的地方。

沈甄回家的时候,沈泓正端着碗在喝药。

安嬷嬷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道:“诶呦我的小祖宗啊,咱也不着急,你慢点、慢点。”

沈泓擦了擦嘴,一抬眼,眼里立马放出了光芒,“三姐姐回来了!”

她走上前去,怜惜地摸了摸沈泓的发梢。

沈泓自幼聪慧,却生来体弱多病,每每到了冬日,就会变成一个小药罐子,早中晚顿顿不落,就差把药汁当饭吃了。

沈甄抬手捏了捏他消瘦的小脸,道:“喝了药,就盖上被多睡会儿。” 她们所在的鹿院逼仄狭小,一共只有两间屋子,也不隔音,自打入了秋,她几乎每日夜里都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咳嗽声。

即便是闭上眼睛,她也能想象出沈泓躬着身子,两只小手捂住嘴的模样。

思及此,沈甄替他盖上被褥,柔声道:“睡吧。”

沈泓向来将他这三姐姐的话奉为圭臬,立马闭上了眼睛,可孩子终究是孩子,装睡的道行实在是浅薄,他眼皮颤颤,长长的睫毛似蝴蝶翅膀一般地抖着不停。

沈甄一眼识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就像是多年前的某一天,长姐对她一般,“我等你睡着了再走,不急的。”

闻言,沈泓眉头一松,翻身攥住了沈甄的一根手指头,

待沈泓睡去,传出了弱弱的呼吸声,安嬷嬷捏了捏沈甄的手心,“姑娘随奴婢来。”

***

进了隔壁的屋子,安嬷嬷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缓缓道:“这是今日晌午的时候,大姑娘叫人送过来的,姑娘看看吧。”

沈甄接过,缓缓打开,旋即,周身的血液都似凝住了一般。

她好似听到这一个月来绷在她心头的那根弦,“叮”地一声就断了。

盒子里面的金银玉器,她再是熟悉不过,这都是长姐的陪嫁啊......

看着看着,沈甄的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安嬷嬷看着沈甄暗暗抽泣的模样,心中酸涩难掩,瞧着这些由侯夫人亲手挑选的首饰,不由想起了三年前――侯夫人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云阳侯府就跟中了邪一般。

年初,大姑娘沈坠河,被寒门之子李棣无意中救起,被迫下嫁李家。年末,二姑娘沈谣又在议亲的时候,被回鹘的皇子一眼看中,皇命难违,只能远嫁他国和亲。

紧接着,侯夫人便染上了时疫,溘然长逝......

安嬷嬷自十五岁起,便伺候在老太太身边,这三十年来,她亲眼见证了沈家是怎样一步步,成了大晋的簪缨世胄,钟鼎之家。

可谁能想到,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她蹲下身子,将沈甄抱在怀里,唇抵在她耳边,悄声道:“大姑娘让老奴告诉您,与其将东西全部典当了,也还不起那些钱,那还不如不还。”

沈甄抬起眼,颤着嗓子道:“大姐姐,可是还说了什么?”

安嬷嬷点了点头,给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继续道:“明日晚上,大姑娘要送你们姐弟两个出长安,这箱底里藏着的,是一份户籍。等你们到了城门口,记得找一位姓徐的官兵,侯爷于他有恩,是个靠谱的。他眼角有一道疤痕,很好认。”

沈甄错愕地瞪住了眼睛。

她虽然已走到了穷途末路,但却从来没想过要逃,毕竟盯着她的人何其多,正所谓前有狼,后有虎,她又如何能逃得过呢?

安嬷嬷看出了她的想法,继续耳语,“届时我会放一把火烧了前院,阻止人进院子,而清溪则会扮成姑娘的模样留下呼救。你和泓儿就趁慌乱之时从挖好的地洞走,一旦出了城,便再也不要回头,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回长安。”

越听越不对劲,沈甄忙道:“那嬷嬷呢?那清溪呢?”

“老奴和溪丫头本就是做奴才的,便是官府来了人,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左不过就是打发给牙婆再发卖一次罢了。可姑娘和泓儿不同,那张抵押单据本就蹊跷,我们见不到侯爷,根本无法知其内情,若是这时候签了那卖身契,那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她伸手攥住了安嬷嬷的手臂,正欲开口,安嬷嬷便冲她摇了摇头。

沈甄想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猜到。

安嬷嬷伸出手,抚摸着沈甄如远山含黛的眉眼,笑着红了眼眶。

这孩子,是她从小带大的啊,从婴儿哭啼,到亭亭玉立。

十六年,过的竟是这般快。

她真真是舍不得。

安嬷嬷看了她许久,就像是再也见不到了一般,“老奴知道三姑娘素来娇气,日后,挺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泓哥儿。”

半晌,沈甄终是扑向安嬷嬷,呜咽呜咽地哭出了声。

***

十月初九,辰时。

沈甄照例去百花阁照看生意,一切都与往常一般无二。

到了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有个穿着蓝色长褂的小厮走了进来,鞠了一躬,道:“我家世子爷叫我来取香粉。”

闻言,沈甄连忙起了身子,“可是陆大人吩咐的?”

小厮点了点头,“是。”

沈甄上前两步,将提前预备好的一箱香粉递给了他,“喏,就是这箱子了。”说完,她又从一旁的柜子里抽出了一幅画,放到了箱子的罅隙之中。

这是淳植先生的画作,原本都是要拿去典当的。

但今日她就要离开长安了,这店里的东西既然带不走,还不如留给这位帮过她一次的大人。

这个插曲过去后,百香阁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岚身着红色的曳地长袄,裹着象牙白的狐狸领围脖,妥妥一幅京中贵妇人的打扮。

她跨进门,随后用右手挑起遮与面部的面纱。

“姑母怎么来了?”沈甄起身道。

沈岚走过去,在沈甄对面的红木雕兰花纹嵌理石的方凳上坐下,皱眉道:“甄儿!明日便是初十了,你难道真要签了那卖身契抵债不成?你可知道,签了那卖身契,是要被送到哪里去!你难道宁愿将自己卖了,都不愿信姑母的吗?”

沈甄颔首垂目,她知道,越是到这个时候,越是要安抚住姑母。

她攥了攥拳头,故作为难道:“甄儿知道姑母定是在心里骂我不识好歹,可是姑母,滕王与父亲素来不对付,我实在是怕他......”说着,小姑娘就捂住了嘴。

一个月之前,沈甄绝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有戏子的天分。

沈岚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连忙道:“傻孩子,有姑母在,你怕这些做甚?若是你真受了欺负,姑母难道还会眼睁睁看着不成?”

“甄儿,你若是跟了滕王,不只是我,便是整个肃宁伯府,都是要与你共进退的,你莫要乱想,知道吗?”

须臾以后,沈甄低着头,声如蚊蝇,“若是姑母能保住泓儿,甄儿便什么都听姑母的。”

一听这话,沈岚总算是送了一口气,笑道:“泓儿也是我的亲侄儿,等过了明日,姑母便把他接到肃宁伯府上去住,定会好好照看他,若你想见他了,跟姑母说一声便是了。”

沈甄看着沈岚一脸真挚的神情,整颗心都凉了。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说到底,他们就是想把沈泓扣押在肃宁伯府,以此来威胁她罢了。

沈甄知道,若是今晚走不成,那她和泓儿,便真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

傍晚时分,暮色渐浓。

清溪一边沈甄和沈泓换衣裳,一边轻声嘱咐道:“姑娘离开后,千万要记得,莫走官路,也莫走水路,最终的落脚地儿,谁也别说。”

话音甫落,外头就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镗镗之声。

鼓声锤耳,便意味着,宵禁要开始了。

长安城中宵禁制度森严,昼市一休,顺天门便会用这暮鼓之声,催促行人速速归家。待六百槌鼓声一停,不仅街上会禁止人通行,城门坊门也会一同关闭。

就是现在了。

安嬷嬷裹着一件大衣,披散着头发,点了两个火折子,慢慢出了屋。

天色昏暗一片,四周也黑漆漆的,安嬷嬷动作麻利地将火折子扔到了前院门前的一堆细柴和干草上,“刷”地一下,火苗窜起,瞬间点亮了整个院子......

另一边,沈甄则拉着沈泓的小手,躬着身子,从地洞钻了出来。

沈甄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城门的方向跑,即便她背对着院子,也好似能看到,那浓浓的烈火......

跑到半路,沈泓拼命地咳了起来,沈甄停下脚步,抚摸着沈泓的背,“要不要停下来歇会?”

“三姐姐,我还能忍。”

沈甄拢了拢他身上的衣裳,低声道:“跑的时候别用嘴呼吸,尽量用鼻子,实在难受了,就捏捏三姐姐的手,知道吗?”

沈泓点了点头。

昭行坊离安化门最近,二人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口,却怎么都瞧不见那个眼角有疤的官兵。

沈甄越来越急,忍不住四处眺望,不安之感越来越重。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脚步声出现在她的身后,沈甄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府兵打扮男人赫然站在她身后。

一切都好似静止了一般。

须臾,寒风呼啸,如刀割斧锯一般地落在她身上。

天色乌沉,细细密密的雪从墨色的空中急速下坠,冰冷地,沉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融化成水,像极了泪。

只见那人,翻身下马,越过人群,不疾不徐地来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幽暗深邃。

他强势地,毫无怜惜地看着沈甄,薄唇轻启,“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第七章外室

陆宴强势地,毫无怜惜地看着沈甄,薄唇轻启,“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他的眼神太过尖锐,让她无处可逃。

沈甄低下头,双手堵住了沈泓的耳朵,道:“泓儿,把眼睛也闭上。”

父亲从小便教导他们不得撒谎,所以即便是眼下这种状况,她仍是不希望沈泓听到接下来的话。

沈甄强装镇定,语气平缓,“方才家中起火,我见火势太大,四处蔓延,便带着弟弟跑出来报官。”

她知道自己话定是漏洞百出,可仍是抱有一丝希望。

希望他能再帮自己一次。

然而她话音刚落,杨宗便压着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主子,找到人了。”

沈甄闻声望去,在看清楚了这士兵眼角的疤痕后,小脸瞬间煞白,指尖都在轻轻颤抖,沈泓有些害怕,不由小声道:“三姐姐,你怎么了?泓儿能睁开眼睛了吗?”

陆宴喜怒难辨地看了她一眼。

按照晋朝律法,衙门捉人,是可以用麻绳或是镣铐桎梏住犯人,以此来防止他们半路逃跑的,可他念着她的脸皮,便亲自走上前去,不轻不重地钳制住了她的双手,沉着嗓子道:“沈甄,认罪吗?”

***

沈甄本以为,这位陆大人会直接将她压回衙门,却不想,他竟然带着她,穿过了两条正街,走入了深巷里一处占地虽狭,却雅人深致的院落。

仰头一看,那块由红衫木精雕而成的匾额上,刻着两个字――澄苑。

院内小路逶迤曲弯,梧桐和芭蕉林立,池塘小桥,门窗水榭,无一不精致。若是到了春日,定会有“虚阁荫桐,清池涵月”的绝景。

可沈甄眼下不是来观景的,她越是观望四周,心里就越是不安。

然而她的手被他死死地攥着,一丝力气都用不上了,只能随着他脚步继续往前。

直至澜月阁,他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沈泓,对杨宗道:“先带他去西厢。”

沈泓一直很乖,五岁的孩子,一路上没哭也没闹,但眼看着要被人带走了,突然奋力地蹬起了小腿,“三姐姐,三姐姐,他们要带我去哪?”

沈甄连忙安抚他,“没事的泓儿,你先跟这位大人走,三姐姐一会儿就去找你。”

沈泓蹬腿的动作没停。

杨宗知道自家主子最是讨厌孩子折腾,连忙将他打横抱起来,小声道:“小公子,你过会儿就能跟你三姐姐见面了,且等等就是了。”

杨宗将沈泓抱走后,陆宴带她进了澜月阁。

一进门,他便松开了她的手,燃了灯,然后沉沉地开口道:“本官给你一次机会,说吧。”

也许是为官甚久,说话的气势早已浑然天成。

所以即便此刻他的身后,摆的是一张颇为暧_昧的黄花梨木所制的架子床,也丝毫不影响他不近人情的官威。

沈甄攥了攥拳头,根本不知该从何开口。

认罪吗?

这样大的罪名,她要怎么认?

可狡辩吗?

被他当场捉住,如何能狡辩?

她皱眉思索,半晌过后,实在受不住他那拷打的目光,只好低声道:“今夜所有的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我认。”

听了这话,陆宴若有若无地提了下嘴角,又道:“所有的事,都哪些,说来听听?”

沈甄兀自咬起嘴唇,双目泛红,但却不肯垂泪,按照他的指示,轻声道:“负债违契不偿......畏罪潜逃。”

说到这,她又似彻底豁出去一般,道:“陆大人既然捉住了我,那我也不再狡辩,到了明日,您把我送到金氏钱引铺便是。”

陆宴嗤笑一声。送到钱引铺去?

他缓步来到她身边,将手.伸进她的襦.裙,准确无误地从她的身后搜出了一张户籍单子。

沈甄瞳孔微缩,立马伸手去抢,但这人却猛然举高,根本不叫她得逞。

因着身量的优势,沈甄就是踮起脚,也依然是够不到。

陆宴将纸张一抖,摊在她眼前,一字一句道:“假冒文书,篡改户籍,私自纵火,贿赂官员,你觉得,该当何罪?”

听到这的时候,沈甄已经彻底慌了。

那双如麋鹿一般清澈透亮的双眸之中,尽是慌乱,额角也跟着浮起了点点冷汗。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若是他这样查下去......

安嬷嬷,长姐,谁都保不住。

少顷,他低沉的嗓音在她头上缓缓漫开,“光是伪写官文书印这一项,其刑罚,就可判流放二千里,若是再算上其他的,绞死不为过。”在波诡云谲的朝堂混迹多年,他太清楚,怎样的言辞,会击垮一个人。

何况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沈甄被他说的身子发软,内心崩溃,险些站不住,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

陆宴伸出手,扳回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目光灼灼道:“沈甄,你觉得,我为什么把你带这儿来?”

沈甄对上他那压迫人的目光,心里乱的已是跟打鼓一样。

是啊,他为何没有带她去京兆府?

而是来了私人的府邸。

思及此,她才猛然发现,他今日穿的并非是那件暗紫色的官服,而是一件玄色的大氅。

她忽然猜到,他此刻的眼神是在暗示着什么。

沈甄脸色煞白,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但她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一丝一毫都不敢。

二人离得很近,陆宴一个别有所图的男人自然不会在乎什么,可沈甄不一样,自打猜出了他的意图,她便再也闻不得他身上的那股檀香味儿。

她身后就是墙壁,已是无路可退,情急之下,她抬起两只小手,抵在他的胸口,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大人。”

她的声音哀哀欲绝,满是祈求。

旋即,她的金豆子,终是不由自主地坠了下来。

她一落泪,陆宴便皱起了眉头。

一滴下来,他的胸口就跟被人砸了一样,再一滴下来,更甚。

自打遇见她,他便得了这让人烦躁的怪病,不过今日倒是让他发现了点规律,好像只要她哭得狠了,那他疼的也会厉害些。

合着她还不能哭是么?

他抬头看了看房梁,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

得,陆宴向后退了一步。

他耐着性子等她了半天,见她没有要停的意思,眉宇微蹙,冷声道:“你若是再哭,明日一早我便去李家抓人。”李家,说的便是李棣之家,他是沈甄的大姐夫。

果然,这话一出,抽泣声骤停。

沈甄强迫自己要镇定,万不能惹了他的厌,硬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

嗓子都是苦的。

须臾过后,陆宴见她肩膀也不抖了,便打开了两个箱子,箱中放着满满的铜钱。

“这些是八千贯。”陆宴道。

八千贯,刚好是沈家欠下的债。

沈甄抬头,“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宴随手将烛火放到了桌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外面已经宵禁,你我今夜都出不去了,时间很多,我什么意思,你可以慢慢想。”他并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给了她这么大一笔钱,总不是为了让她装傻的。

沈甄反反复复地咬着唇。

她忽然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在公堂之上,并无太大区别。

若是她说错了,他不见得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他不同于滕王,也不同金氏钱引铺的掌柜。他不止钱权在握,他还有她的把柄,正如他方才所说,那出城的文书是谁写的,他一清二楚,查或不查,皆在他一念之间。

她根本没得选。

想到这,她忽然有些认命了。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谈条件,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家弟不过五岁,他离不得我......”

沈甄还没说完,就被他冷声打断,“沈泓不能留在长安。”

沈家的事,在长安,毫无疑问就是个麻烦。

据他所知,在牢中服刑的云阳侯之所以不许外人探视,其实是因为圣人给大理寺的周大人下了皇命。

皇命,这便有意思了。

一个被判徒刑二年、革职躲爵的罪臣,有什么值得圣人如此大动干戈的?

由此再想想京中这些恨不得立即将沈甄据为己有的人。他们究竟是为财为色,还是为其他,那便引人三思了。

他虽然因为那些混乱不堪的梦境不得不保下沈甄,但却不会为了她,再去承受更多的麻烦。

他睨了她一眼,缓缓道:“京中盯着你们的人甚多,这里藏不住两个人,沈泓身体有恙,需要时常就医,你觉得若是一个大夫整日穿梭在巷子口,等别人猜到你们在这,需要多久?”

“我会将他送到楚旬先生门下当弟子,也会给他请大夫。”楚旬先生,是扬州有名的大家,即便沈家还是昔日的沈家,也未必请的动。

听到这,沈甄便是连最后的顾虑都没了。但她知道,这天下就没有白白掉下来的馅饼,所有的好,都是有原因的。

“大人还需要我做什么吗?”沈甄颤声道。

陆宴对她的这份知趣颇为满意,于是直接道:“我向来不喜哭哭啼啼的姑娘。”

沈甄怔住,实在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说。

方才她能落泪,根本都是他吓的.....

陆宴冷冷扫了她一眼,“记住了吗?”

沈甄倒吸一口气,把所有的腹诽之词都咽了下去,“我记得了。”

陆宴“嗯”了一声,随后看着她道:“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沈甄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更是清楚的知道,他的母亲,靖安长公主,是绝不会让他没娶妻之前纳妾的。

如此,更好。

沈甄垂眸,张开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是大人的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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