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宋词秦观满江红风雨萧萧

满江红·风雨萧萧

秦观

风雨萧萧,长途上、春泥没足。谩回首、青山无数,笑人劳碌。山下纷纷梅落粉,渡头淼淼波摇绿。想小园、寂寞锁柴扉,繁花竹。

曳文履,锵鸣玉。绮楼叠,雕阑曲。又何如、湖上芒鞋草屋。万顷水云翻白鸟,一蓑烟雨耕黄犊。怅东风、相望渺天涯,空凝目。

常常有一种感觉,中国古代文人真正的根是在山野之间。他们对山野有一种对母亲般的依赖,或者说,那些青山秀水荒村茅舍是中国古代文人精神上的母亲,是他们的精神家园。

人生再多的不如意,都能在那一方之地中歇息灵魂,愈合伤口,在这个冰冷世界中重新寻找出一些可以说服自己的温暖。然后,或者更愤然而前行,或者将俗世看透,放下心头孽债,和这个世界两不相欠,各自安然。

印象中,秦观是个风流多情之人。其词作大多写男女恋情,并将身世之感融于其中,故有人说他是千古伤心之人。读熟了他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习惯了他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看腻了他的“山抹微云,天粘衰草”,陡然间见到此词,很是耳目一新,猝不及防之后便是不尽的流连忘返,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咀嚼回味。

时令是在春日,地点是在旅途,风雨潇潇已下了很久,路道上的春泥松软渐至泥泞,竟能没了双足。这句应是在说旅途的劳苦,然而我却从中想见了一些春意融融。“春泥没足”“浅草才能没马蹄”,一样都用了“没”字,使人不得不朝一块儿想去。此刻虽是风雨潇潇,不似“乱花渐欲迷人眼”那般春和景明,若不是身在旅途,而是在东家西园于斜风细雨没足春泥中和佳人携手漫步,却也是同样的惬意。可惜,长途漫漫,春泥没足,只添了几分旅途劳累,心境是凄恻与无奈的。

前路无涯,偶然间回首遥望,看见无数青山。春花初绽,新草才绿,雨中的青山格外妩媚,大好景色却不能暂作停留,玩赏一番,实在是遗憾得紧。稼轩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少游若是泉下有知,听了不知是何滋味。“青山无数,笑我劳碌”,青山哪里管你人间悲喜,是闲是忙?笑他劳碌的原是少游自己。武林中的好汉侠客总爱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是小说家为自己编就的一个武侠世界,真正身不由己的是身在庙堂。太多的蝇营狗苟,苍莽了世道人心,而那一片相对宁静的江湖便成了无数在朝为官的士子们的永久向往,游三江而泛五湖,无牵无累,逍遥自在。

连一向达观自适的东坡都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苦闷,也曾想过能有朝一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何况一生怀抱未曾开的少游?看到“山下纷纷梅落粉,渡头淼淼波摇绿”的迷蒙绚烂,自然起了挂印归家的念头。漫山梅花,落英缤纷,古渡前头,碧波摇荡,看似热闹之极,给人一种纷纷扰扰的错觉,但它们最终都还是归于死亡般的寂静。在风雨途中,愈是曼妙明艳的景致,愈是给人心头以剧烈的冲撞,让人难以承受。

想着想着不由得后悔起来,只因宦途的漂泊,辜负了故乡小园中那一番靓丽春色,“想小园、寂寞锁柴扉,繁花竹”,竹繁花茂却无人赏,只能紧紧锁在柴扉之内。或许有一个好事之徒,隔墙闻见园内花香浓郁,想要进去观赏,在门前“小扣柴扉久不开”,叹息惋惜之余写下一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也未可知。只是他哪里晓得园内主人困顿失意于仕宦道路已是久不归来。

不是不愿归来,也不是“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而是有着太多的无奈。是向往“曳文履,锵鸣玉;绮楼叠,雕阑曲”的奢靡生活吗?只怕也不是。《菜根谭》中说:“峨冠大带之士,一旦睹轻蓑小笠飘飘然逸也,未必不动其咨嗟;长筵广席之豪,一旦遇疏帘净几悠悠焉静也,未必不增其绻恋。”飘然适逸是每个人内心的渴望,费尽心机追求文履、玉、绮楼雕阑,怎比得上湖畔树间茅屋,看碧波影空,鱼翔浅底,风摇翠荷来得爽快?

“万顷水云翻白鸟,一蓑烟雨耕黄犊”,大笔勾勒出一幅烟雨春耕图。雾气蒙蒙的辽阔长天被几只偶然翻翅飞过的白鸟装点,大者愈见其大,小者愈见其小,这万顷水云之下,烟雨缭绕,却并不妨碍农人的劳作,驱犊扶犁,翻弄透着清香的春田,没有官场的倾轧与算计,没有人生的困顿与迷茫。他们所经所历、所思所想都只局限于一片乡野,因为简单,所以幸福。幸福得令人羡煞。

这幅“烟雨春耕图”可以是在旅途中对乡村生活的向往而生出的想象,也可能是途中所见,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已不重要,因为那虽是想要的生活,却终究实现不了,或是舍不得,或是寻不到。“鸡栖于埘,牛羊下括”直如一梦,梦中的一切都是异常的称心如意,功德圆满。然而,再圆满的希望,在梦醒之后,都还要回到现实的路途上来。东风过耳,路依旧漫长,景依旧萧索,四处寻望,想找出梦中景致的痕迹。谁知,纵使望极了天涯,也不过是空自凝目,惆怅东风。

少游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自是尝尽了其中的悲辛苦楚,一次次的仕宦奔波,不但疲惫了筋骨,更是耗尽了心魂,产生归园田居的想法极是合情合理。但他又总不甘心就此放弃,所以只能挣扎苦恼于坚持和放弃之间,不得结果,只能自责自恨,自怨自艾。他在另一首《踏莎行》里有着相似的心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人生太多的时候偏离了原来预计的道路,可是又没有改弦易辙的能力,只能就此前行,不知终点在于何处。

曾读到过这样一首诗:

浓云密密似昏鸦,进退屈伸意未佳。

老子今天不干了,扬帆归去种桃花。

此诗写得颇具豪气,前两句平平常常,不见出色之处,第三句却突吐粗鲁口语,给人一震,而第四句结尾又结得那么美,一俗一雅,恰到好处,境界全出,跳出前两句的死气沉沉,进入一个更为广阔明朗的世界。

一样的苦闷,一样的前途难料,一样的都想到了那一块低调僻静得近乎让人遗忘的土地,少游到底是放不开、丢不下,所以唯有沉溺在斜风细雨的昏暗沉闷中。说过了太多次的尘世苦海,究其原因,却是存了太多的名利心肠,被其缠缚。其实,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世何曾染尘,海又何曾是苦?心有郁结,怀抱难开,“怅东风、相望渺天涯,空凝目”终究不是解决的办法,身心疲乏无能为力之时,不妨暂时停下脚步,稍作休整,或许有一天会幡然醒悟,所求的不过是一箪食、一瓢饮而已,何苦为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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