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之后,我向全城郎君抛出橄榄枝,唯独与

(一)

我娘临死前,留给我一张帕子。

及笄之后,我用它丢过全城的郎君。

可惜丢得帕子都卷边了,也没能嫁得出去。

这几日,听说有崔氏子自上京来到滁州,要在城中竹林举办雅集,我连忙穿上家中最好的行头,带上帕子就出门了。

侍女小梅为了衬托我的美貌,主动把脸涂得黢黑,到地方以后,只用一对雪白的眼珠子四处张望。

「咦,那个郎君眼生。」

青林翠竹,曲水流觞。

我将眼神投向少年们聚集的地方,那中间的确站着个陌生面孔,再听人群中大呼小叫,唤的皆是崔小郎。

「他就是崔家子?」

对方品貌俊秀,一张容长脸儿,看着还有些许稚嫩。

在大邺,崔氏虽不是顶级世家,但也不算末流,且这崔小郎虽然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却只是个庶子。

如此,可以下手。

我朝小梅使了个眼色,正要行动,就听耳旁人声一清,落针可闻。

少年少女们纷纷朝我身后望去。

有风鸣竹,贵人将至。

我连忙拉着小梅退至小径,身后,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地,在竹席前停下。

此际清晨白日,将来人映照如姑射之雪,仿佛日光再浓便会化去,两名女御为贵人脱去木屐,刬袜轻轻步上,在青竹坐席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澹静而优雅。

只见崔小郎越众而出,面色殷殷:「表哥。」

(二)

要说全城男子都受过我的帕子,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至少有一个我万万不敢沾惹。

那就是王家嫡子,王玙。

王家乃世家之首,哪怕是庶子,也不是我一个小小末等氏族庶女可以攀附的,更何况此人少有清名,更有一个长公主出身的母亲。

因此我和小梅躲在林下,眼睁睁看着王玙与那崔小郎叙了许久,直到其他人都散入竹林飞觞,崔小郎才别了王玙,渐渐往深处走。

我瞅准了空子,随即带着小梅抄近路,将帕子扔在他必经的竹道上。

这之后,便施施然往前走。

不到一息,便听到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女郎,你帕子掉了!」

我会心一笑,缓缓回头。

肩要平,眉要舒,唇角的弧度要自然柔和,从每个角度看都要完美无瑕。

在对方眼中,我看到了一位窈窕美貌的少女。

一身似烟气、似云气的衣裳笼着如花抽苞的娇躯,更显身段柔美修长,恰似琼花如海,雪浪轻舟。

见他呆呆地看着我,我低头抿唇,恰到好处地一笑:「是,多谢郎君。」

见我回话,对方连忙弯腰一揖。

「小可崔湛,见过女郎。」

崔湛一副清癯容长的脸儿,神情十分温和,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

我越看越满意,便没有接他还回来的帕子。

「原是上京崔氏,小女子从小耳濡目染,一贯听闻崔氏开国之功,更闻贵家《崔氏家训》,乃大邺训诫子弟第一书,可惜无缘拜读。」

见我言语中多为溢美之词,崔湛激动得脸色泛红:「怎会无缘?」

「若小娘子愿意,我现在便遣仆人取来。」

「这如何使得?」

对方闻言,声音急切:「使得使得,日落之前,必将送至小娘子手里!」

闻言,我抿嘴一笑。

这之后,他陪着我沿着小径漫走,再看小梅,已经懂事地落在身后老远了。

行至深处一凉亭,还没聊上两句,前方忽然来了一老仆。

「小郎,王郎君唤你去。」

崔湛有些不舍,但还是依依离去了。

离去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说自己一定很快回来,让我在此地稍稍等他。

呵呵。

我等他,那不就自落了身价了?

(三)

然而我还是等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薄西山。

猿鸟乱鸣,夕日欲颓,鸟鸣兽啼渐渐沉寂,青竹落下瘦长阴影,身后的小梅攀住我肩膀,神色委屈。

「女郎,我肚饿。」

我安慰她:「再忍忍,兴许就等到了呢?」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不急不缓的步音,声音越来越近,随风送来阵阵悠远的沉水香........

我回身一看,顿时浑身僵硬。

皎皎天上月,倏忽在眼前。

再看那明月手执一方银鼠色帕子,四角都已泛白,看起来十分眼熟。

「女郎在等的,是这个么?」

(四)

北斗阑干,竹影横斜。

月下玉郎缓缓而来,一身霜色长衣,几缕发丝垂在冷白色肌肤上,衬得黑的愈黑,白得愈白,如一座冰凝的精美玉雕。

如果他的目光不那么轻蔑、嘲弄的话,就更美了。

我心里一突,表面还要强颜欢笑:「是,多谢郎君。」说着便伸手去接。

说迟但快,对方已然手一扬,让我扑了个空。

「上上个月,你失手倒了桓九一身酒水。」

「上个月,你跌了一跤,直接跌进谢二郎怀里。」

「这个月,你又来祸害崔家单纯的小郎?」

都说王玙清风朗月,有玉山之美,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没见识过他这副口吻酷烈,寒如霜雪的样子。

「崔湛虽为庶子,却是在嫡母精心教养下长大,你以为他能看上你?」

「哼,白费心机!」

面前一暗,却是王玙隔空丢来一物,眼神嫌恶,仿佛扒光了我浑身的衣裳,叫人难堪极了。

我被丢来的帕子直接打在脸上,好一阵子没作声。

王玙能历数我作为,在他眼里,我恐怕早已是个彻头彻尾,轻浮浪荡的女子了。

我平息了一下心气,这才低下头,发出细细泣声:「王郎将我了解得仔细,连我耶娘都自愧不如........」

王玙闻言,一双怠目顿时紧凝,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指来。我却绞着帕子,满面娇羞地迎向对方的冷冽:「我懂了,郎君是心中爱我!」

「既如此,我不嫁崔郎了,干脆就嫁给你吧!」

(五)

语罢,我见他面色丕变,心下这才痛快了。

正要转身扬袖,潇洒而去,却不知为何用力过猛,扭头摔了个狗啃屁,一身雪浪似的衣裙全滚在泥地里,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而身后的王玙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完全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待我好不容易扶着小梅爬起来,只听一声铮鸣,却是对方正了正腰间古朴的佩剑,神色从容澹静。

「记住,离崔家小郎远些。」

我没有反驳,而是默然起身,扶着惶恐的小梅踽踽离开了。

一路到家,后脊早已湿透。

这位王家嫡子少入朝堂,一生顺风顺水,向来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如此清高孤傲之人,又怎会容许一个小小庶女的冒犯?

此番被我言语上沾了便宜,居然立时起了杀心。

方才,若不是我跌了极惨烈的一跤,引得对方轻视,现下..........

恐怕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六)

回到家才发现。

我那帕子,和节操一齐丢在竹林了。

嫡妹锦绣见我坐在廊下失魂落魄,上来便旁敲侧击:「怎样?又被崔小郎拒绝了?」

见我理都不理她,南锦绣在一旁柔声劝诫:「锦屏,若实在无人娶你,待我出嫁时,你便作我的陪嫁好了。」

我无动于衷。

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我恨得咬碎银牙,回房便将一应花瓶布置摔得稀烂,对着小娘的画像哭了一晚上。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做妻,我却只能做妾?

后来听得多了,便也习惯了,她自己姿色平平,不过想让我代为笼络丈夫的心罢了。

想得倒是美,只不过父亲未必答应。

毕竟我上面六个庶姊,都被他卖给了高门作妾,以换取功名呢。

见我沉默不语,南锦绣更加得意,一边凑到我身边笑吟吟道:「后日弘夙大师在鸿恩寺译经,普讲《游玄论》,世家子弟齐聚,母亲会让我相看桓家子,你与我同去吧?」

奇哉怪也。

难得她如此好心,竟不怕被我抢了风头?

(七)

还不止如此。

出发那天,南夫人命自己房中的侍女为我梳妆,并送来了一件绯红的春衫,从来都是捡着南锦绣旧衣服过活的我,头一次高兴不起来。

只因这衣服剪裁合宜,显然是为我特制的新衫。

明明是给自己亲女相看,为何要给我裁衣?

心中即便再不情愿,我也不敢开罪嫡母,仍是随着齐整车马,一路浩浩荡荡往鸿恩寺去了。

晌午之后,车马行至山下,南家主仆数十人沿着曲径徐上,前方松杉掩着寺门,群山耸峙,古殿依稀。

几名僧人将我们引到山后精舍,我和南锦绣戴着面巾,一左一右伴随在南夫人身边,路过一处百十人队列的氏族队伍,她连忙将我们拉至一边。

「瞧,那便是桓家人。」

南锦绣闻言,脸上笑出花儿:「桓五郎也在吗?」

桓五是近期向她提亲的人选里家世最好的一个,虽为旁支子弟,却为嫡子,且背靠主家财力丰厚,总之南夫人是极满意的,当下便笑眯眯地指给她看。

「那前面墨绿纱袍,头戴玉冠的,便是桓五,女儿站在树下,可仔细瞧瞧。」

只那一眼,我和旁边的南锦绣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南夫人喜滋滋道:「如何?」

只见此人身长共四尺,玉冠占一尺,鞋底又厚一尺,这要是站在南锦绣身旁,倒可以被她夹在咯吱窝下,轻松提溜一圈。

「甚好,甚好。」

我敷衍过了,便见南锦绣双眼迷离,两靥漫上潮红,不知道正看哪里,我扫了一眼,心下了然。

此时桓家一列早已走远,迎面而来的是王、崔两家。

当先一人缁衣垂笼,前呼后拥,却双目怠漠,昳丽夺人,令人不敢直视,再低头看足上,那皂鞋拿金线绣了木兰纹,自鞋跟一直蜿蜒到鞋尖,有金马玉堂之贵。

直到那人已走得看不见了,南夫人带我们进了厢房,我那嫡妹仍面色晕红,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牗轩敞,不远处的假山池中,一群漆黑大鹅正引吭咕咕,我支着颌,笑笑道:「阿妹,你想吃天鹅肉吗?」

南锦绣似乎回了神,讪笑一声:「天鹅肉有什么好吃的。」

我乐得一击掌:「是也,所谓中看不中吃。」

正要教她清醒,她忽然用双手捂了脸,眸光朦胧,眼含泪花:「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教我旦夕即死也值了!」

我:「.......」

(八)

晚间用过素斋,南夫人又说要带我们结交世家夫人,拿出数根玉篦钗金步摇,插了我满头满鬓,浑如一只锦鸡。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她亲生的。

事实上,因南家频频将庶女卖给高门做妾的行为,名气早已败落,路上遇到的贵妇不少,但大多一见她便耷拉着眉眼,连敷衍都欠奉,即便如此,南夫人依旧一个个向我们介绍过去。

「那是礼部主事和他夫人。」

「左边树下是国子祭酒。」

「前方不远,便是巴郡太守庾牧。」

只见那太守年约四十许,两鬓霜白,浮肿的眼皮耷拉着,因身量精瘦,显得人有些阴鸷,而南夫人特意拽住我说话,语气压得很低。

「庾家是上京大族,族中众多子弟在圣人御前行走。若你父亲能得他举荐,仕途定然平步青云。」

说着,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将我拽到那人面前,语气谄媚。

「庾大人,这便是外子曾对您提过的家中女儿,前年便已及笄了...........」

那人本在和旁人攀谈,听她如此说,目光便转过来,渐渐凝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眼神浓稠浑浊,根本不若一位慈祥的长者,而嫡母唇角含笑,还将我一个劲往前推。

对此,我唯有不安嗫嚅:「母亲,我不舒服。」

南夫人充耳不闻,反倒笑得更谄媚:「我家女儿渐渐年长,平日里多仰慕豪杰,观朝堂山下,鲜有风姿胜于大人者,大人.........」

我听她满口胡诌想要挣脱,却被死死拽着,终于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里大叫一声。

「母亲!」

四野嘈杂,顿时一静。

南夫人也愣住了,我将手从她钳制中挣脱出来,便慌不择路地往回逃,连头上的华胜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一路奔至人烟荒处,我扶着树浑身颤抖,一口气没喘上来,眼泪已经糊得满脸都是。

正坐在树下哭得不能自已,前方追来一名小童,似乎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想上前又不敢。

我擦干泪,定了定神:「你是谁?」

「小,小人是崔小郎的书童。」

他见我渐渐平静下来,上前将一卷薄薄的绢册递给我:「这是我们郎君让我带来的,说要赠予南家女郎。」

我将那绢册拿在手里,确是《崔氏家训》一书,不禁心下讶异:「你从未见过我,又怎么认得我?」

小童脸红:「郎君说,南家女郎貌美脱俗,令人见之难忘,面前即便百名女子,一眼也唯见女郎..........」

然而,他的溢美之词并没能安慰到我,反而令我心下更加酸苦,忍不住手握绢书大哭起来。

那小童不意我大放悲声,直接吓跑了,树下又只余我一人。

此刻天已黑透,而我畏惧南夫人的苛责,不敢回去受诫,也唯有将那一卷薄绢牢牢抓在手里,在山上茫然行走,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最后一根草绳。

俯瞰天地漫漫,雾霭苍茫,竟无一处可以容身!

(九)

时已深秋,山风酷烈,可桂花还好好待在枝头,香气浓得掸都掸不开,无端让我更加心烦。

越往山顶,风越凄寒,冻得我涕泪直下,再行几步,只见前方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在山顶,却是一处六角小亭,见其内隐有灯火,我裹了裹身上轻薄的衣料,打着寒噤往山顶赶。

到了门口,却见那石台后有一人影正在看书,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泛着玉石般的清润光泽,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与雪白衣料并无二致,修姿旷逸如流云。

看清是何人后,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耳后一道声音清冷动听,却令我寒入骨髓。

话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别走出一名剑士,荷甲严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凉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边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绢书,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长。

「哼!竖子!」

一声怒斥,已经表明了主人的态度,王玙似乎气得不轻,甚至于凉亭中反复踱步:「我命人将他反锁于室,不过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我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垂头。

即便我将头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脸上的斑斑泪痕,语气转为嘲弄:「不过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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