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秋园私人史并不只是对历史记忆的重要
作者
三锤雷长城
来源
孔夫子旧书网动态
去年七月,我在书店买到一本名叫《秋园》的书,回到家里,翻了几页,欲罢不能,当晚一气读完。过了几天,又读了一遍,愈发感慨,尤其是读到秋园的丈夫仁受饿死时的景象,书中这样写道:
仁受脸色泛红,眉目舒缓,面带笑容,似乎陶醉在明亮和温暖里。他让子恒扶他起身,示意给他纸笔。笔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他写道:“别了!别了!永别了!你们要活下去,不……”
读到这里,我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仁受姓杨,是国民政府参军处少校参谋。抗战爆发后,仁受本来想带着秋园撤往重庆,却在半路上下了船,回了湖南老家,用秋园的话说,就是“从前的生活,也远远地留在了吊桥那边。”湖南老家既没有田,也没有屋,只能靠仁受随身带来的盘缠和国民政府按月发放的九十块银元度日。等钱差不多都用完了,政府的薪水也停了。一家人都靠着仁受过日子。没办法,经人举荐,仁受先后做了几任乡长、田粮局长这样的芝麻小官。地方上苛政如虎,想要升官发财,就得先学会贪污腐败,偏偏仁受“性情愚雅、慈悲、和蔼可亲”,“平日戴礼帽,穿长袍,架一副金丝边眼镜,挂一根文明棍,脚上的白底千层布鞋总是一尘不染,与乡间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更不愿去做蝇营狗苟的事情。无奈何,只好又去中学做老师。年后,因为这样的经历,仁受被贴上“旧官吏”的标签,备受磨难,最终被一场史无前例的饥荒夺取了生命。
《秋园》的作者叫杨本芬。秋园原名梁秋芳,生于年,是杨本芬的母亲。年,梁秋芳去世,杨本芬和家人在母亲遗物中发现了一张纸条,是梁秋芳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一九三二年,从洛阳到南京;一九三七年,从汉口到湘阴;一九六〇年,从湖南到湖北;一九八〇年,从湖北回湖南。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是年,杨本芬63岁。对母亲的思念让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四平方面的厨房为书房,“干一件从未干过的事情:写作”,这便是《秋园》的肇始。年,《秋园》正式出版,杨本芬年已耄耋。在自序里,杨本芬写到:“我写了我的母亲梁秋芳女士——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以及“我们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随波逐流、挣扎求生”的故事,但实际上,《秋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都是一代中国人共同的经历,一个时代集体的记忆。《秋园》在文本上的意义,早已溢出了家族史和私人史的范畴。
读《秋园》的时候,常常让我想起另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它的作者叫姜淑梅,讲述的同样是作者过去所经历的故事。有意思的是,杨本芬生于年,姜淑梅生于年;杨本芬63岁开始写母亲的故事,姜淑梅60岁开始认字,76岁尝试写作;杨本芬有一个作家女儿,叫章红,姜淑梅也有一个作家女儿,叫艾苓;在章红眼里,《秋园》是“艰辛生活给予她的馈赠”,是在“解命运的谜”。在艾苓眼里,《乱时候,穷时候》里“种种苦难和不幸,像娘无意间丢在地里的种子,如今,它们长成大豆、高粱、谷子、玉米。”
我惊异于两位从未有过交集的耄耋老人,她们的人生竟会有如此异曲同工之处,也被她们写作的毅力以及忠实于个体记忆的私人叙述所感动。两位老人既不是历史科班出身,也从未受到过严谨的写作训练,她们唯一的“长处”就是真诚。真诚于历史,真诚于命运,真诚于人生。她们的写作,不是为了取悦读者,而是要对自己有一个交代。讲真,我喜欢这样的书写。
今年四月底,《秋园》读者见面会在南昌青苑书店举行,我终于有幸得见杨本芬一面。杨女士今年已八十有一,但面色红润,举止端雅,一点也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见面会上杨女士说话不多,大多都是她的女儿章红代为发言。在谈到母亲的写作时,章红的一番话深得我心。她说,母亲的写作,是对命运的一场救赎。在母亲开始创作《秋园》以来,她在母亲身上看到了一种力量对比的改变。母亲一生中的大多数岁月,都被巨大的社会机器所裹挟,渺小的个人根本无法对抗强大的机器。而到了晚年,当母亲拿起笔,开始有意识的书写时,荣耀与卑微,强大与弱小,这样的力量对比发生了神奇的颠覆。机器固然强大,但机器却没有生命力。个体虽然渺小,但个体有血有肉,会创造,会生长,只有个体才会写出打动人心的故事。
章红的话令我怅然良久,也令我想起一些有关私人史的偏颇之词。在一些人看来,私人史是对历史记忆的重要补白。对此,我并不同意,我认为,私人史并不只是对历史记忆的重要补白,而应该是历史记忆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黄仁宇有一个著名论断,认为“意识形态只在历史的前端起作用”。今天,当我们回溯年以来的漫长历史,是不是“历史的前端”早该被我们抛之身后了呢?对于历史叙事的态度,是不是也应该跳脱出“意识形态”的藩篱,自觉参与到对历史真相的找寻与重建中去呢?
《秋园》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接下来就要看我们了。(所以图片均来自我的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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